天已黑透。
龙城有夜禁,禁在坊市之间穿行。坊市间闭门落锁,坊内却能自由走动。
喧闹依旧的龙城夜里,高门大户有华灯璀璨,贫门小户也偶有零星灯火,想来能在龙城安居的百姓,哪怕自称贫门小户也远比荒野之民家底丰厚。谢青鹤乘驾从多半早早吹灯歇息的贫穷坊间掠过,寻了片灯红酒绿的热闹街巷,落在酒楼的房顶上,借着夜色与阴影藏好飞鸢,打算混下去弄些吃食。
他刚出道时曾周游天下,不说遍游山川,大些的城池古迹,各地江湖名门,都曾前去拜望过。
这些年上官时宜身体衰朽,谢青鹤口中不说,心中也很牵念难过,更惟恐自己去得远了,无法在恩师西去时即刻赶回,所以这些年他只在寒山附近活动,已经许久没来龙城了。
当然,去酒楼打听消息是顺带的。
——谢青鹤闻着酒楼里飘出来的羊肉汤锅味道,马上饥肠辘辘。
酒楼里人来人往,各位酒客都专注于自家的饮宴,没空往门口张望,惟有引门的小二与等活儿的闲汉虎视眈眈。这伙人眼力极毒,打眼一看,来客做什么营生,是什么来历,荷包里有几个钱消遣,通常都能看个七七八八。所谓先敬罗衣,起手就是这么个章程。
谢青鹤捧着时颜魔花往酒楼里走,他这一身打扮,把门口的店小二与闲汉都看迷糊了。
这年月白衣是个贫寒的象征,衣料使不上珍贵的染料,就是织物本身的颜色,称之为白衣。谢青鹤穿的是白色的丝衣,须知道丝质衣裳本是个灰扑扑的色泽,这必然是染过才能如此雪白,搁哪时候这样的衣料都不便宜。
最让人吃惊的是,谢青鹤这一身白衣从黑夜中行来,居然是点尘不染,连脚踝几乎触地的衣摆都干干净净,没有一丝风尘之气。就好像他才刚刚换了新衣服,乘着软轿马车,直抵酒楼门口。
所以,哪怕谢青鹤这身衣裳款式有些不时兴(乡土)了,也被理解为“古雅”的审美。
“客官您几位?二楼中间靠近说书台子的桌子您可喜欢?今日说书先生是城中有名的言叟……”店小二点头哈腰地将谢青鹤请上楼,疯狂推销中庭的桌子。
谢青鹤一手捧着时颜魔花,一边往楼上走。往上爬了半层楼就明白了,靠窗、倚着阑干的清静好座儿,都已经被先来的酒客们占满。只有靠近说书台子的几张桌子还空着。
至于,为什么空着?
那里坐着十多个带着细长包袱的彪形大汉,吃得满桌子酒水横流,花生壳、毛豆皮扔了满地。
就不说这几个明显是带着兵器的大汉有多危险,光是这么不讲卫生、到处喷酒扔垃圾的作派,哪有人愿意跟他们坐在近处?
谢青鹤也带着“细长包袱”。
从酒楼顶上下来之前,他用带着的布囊裹住了长剑,这也是行走江湖的经验。
官府不准许百姓带刀横行,家中使用几把菜刀都有详细规定。然而这世道江湖势大,等闲地方差役就那么十几二十个人,哪里打得过自幼习武的江湖武夫?见人带着兵器出门,不去盘问不好,去盘问了麻烦更大——江湖草莽多出愣头青,一言不合就杀死官差亡命天涯,找谁说理去?
所以,江湖人出门在外,将携带的兵刃覆上布帛,做成“包袱”的模样,朝廷官差衙役也就佯作不知道,抬抬手放过去。这是彼此心照不宣的默契。
店小二用毛巾擦了擦桌子,请谢青鹤坐下:“客官您请!”
给引到了那几个彪形大汉的桌子旁边。还算这店小二有良心,没让谢青鹤坐得太近。
“来一个羊汤锅子。”谢青鹤左右张望了一下,对远处几张桌上的菜指指点点,“那是什么?给我也来一盘。会不会做锅边馍?先上半斤。”谢青鹤吃食很讲究,吃汤就不吃酒。
跟上来等活儿的闲汉顿时眉开眼笑:“这位爷您安康。隔壁大爷们吃的是柳街上许记老铺的瓦罐肉,共有两个口味,裹上南兴芋泥和红豆泥,再以红糖浇灌的,要八十二文一碗,杂着梅菜笋丝,填塞花生米的咸口,那得七十文一碗。您看……”
谢青鹤给了他二两银子,说:“都来一碗。劳烦你跑一趟,多的请你喝酒。”
他出手不算豪绰,也绝对不吝啬小气,正是酒楼帮闲最喜欢伺候的客人。毕竟,一掷千金的贵客,通常也都有生杀予夺的权力,挣点钱么,平安是福。
那闲汉去帮买吃食,店小二则快速将谢青鹤点的凉菜端上来,也得了赏钱眉开眼笑。
谢青鹤一心一意要吃羊肉锅子,耳朵竖起,听酒楼各处闲聊。
这一桌客人在聊自家的生意,那一桌在聊群玉院的婊子,这家的小舅子想攀姐夫的大腿,却在请姐夫前头原配所出的嫡子吃酒拍马屁,那家男主人到中年,子孙不肖,借酒消愁对老友哭诉……
没有人讨论天子居处多出来的那个大池子。
谢青鹤也不失望。到酒楼里边来探听消息,也可以主动出击。
过了一会儿,店小二把羊肉汤锅端上来,夹上炭火,满脸堆笑:“客官您请用。咱们这锅子呀,汤能暖身,锅能暖手。炭能烧上一个时辰呢。有事您随时招呼小的。嘿,您不来点儿酒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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