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闲眯眼望去,只见人世间的第一道光线,就这样穿越了海面,穿越了东夷城里的民宅,穿过了人间的气息,穿过了青树的空隙,照拂在了草庐后方的小山上,照拂在东夷城剑庐弟子们的身上,照拂在了最前方那位瘦弱大宗师的面容之上。
大宗师脸上顿时泛出了一层淡淡的金光,虽已至生命之末,虽身躯疲弱瘦小,却骤然间凌然于众生之上。这不是剑意气势,只是这个人的存在感觉。
范闲一眼望向山头,在众人之中,便只能看见他。
四顾剑一脸平静站在小山崖畔,任由微暖的、熟悉的阳光,从海那边打了过来。他微微眯眼,嗅着东夷城的空气,嗅着此间的气息,沉默地一言不发,不知道心里是在想什么,不知道是不是在临死的一刻,过往的历史,过往的一切,变成了大宗师脑海里的若干个画面,伴随着朝阳的金光,在他的眼前不停变幻。
树下的蚂蚁,蒙着黑布的朋友,弟弟,雨,死人,烧府,剑,剑坑,坑里的烂布和垃圾,徒弟,徒弟,还是徒弟,又是剑,大剑,天剑,一剑横于天下,一剑护雄城,城未破,剑未断,但人要死了。
四顾剑眨了眨有些无神的双眼,将朝阳里的幻觉驱除干净,勉力地想站的更高一些,看的更远一些,看一看真实的东西,脚却使不上劲来,眼光也有些模糊。
云之澜和王十三郎察觉到了师傅的想法,赶紧把他往上扶了扶。
四顾剑忽然觉得自己的眼光清楚了起来,他看见了自己守护了数十年的东夷城,看见到了城内生起来的炊烟,看见了那些摆出早市的忙碌商人,看见了那些无形流动于城市市井间的财富金银,看见到那些人快乐的笑容。
临死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其实并不想看见这些,所以他微微侧头,看见了自己生活了很多年的草庐,淡黄色的草庐,在很多年前,其实就只是一个破草屋而已,他在这里生活了很久,杀了很多人,教了很多人,很得意。
最后四顾剑看见了东夷城外的那棵大青树,在朝阳下,这棵经历了东海无数风雨的大树依然健康而狂放地生长着,庇护着树下经过的行人,旅人,商人,世人。真的是好大一棵树。
第七十四章 满身风雨,我从海上来(三)
阳东来,以临庐后山丘,微暖晨光无熹微之迹,融融头,剑庐师徒计十余人,都在暖光之中,迎着日头站立,看上去就像是一幅油画。
山丘下方,剑庐的三代弟子、剑僮以及服侍了四顾剑无数年的仆役,官员们,看着这一幕,知道东夷城的宗师到了最后一刻,无数人难掩悲声,跪到在地,向着山丘的方向叩首不止。
山腰,山居,范闲和影子看着那边,面上虽未动容,心里已然动容。范闲忽然觉得自己的心情有些怪异,其实这么多年了,他与东夷城的关系一向极为复杂,尤其是对于四顾剑这位大宗师,他其实并没有什么深指内心的认识,他只知道对方是一位超绝强者,是一个可以用手中的一只剑就改变天下大势的牛人,在很多过往岁月里,四顾剑就是他最大的敌人,然而月移星转,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竟发生了这样大的变化。
但是范闲哪怕在昨夜,对于四顾剑也没有什么多余的感情,他与四顾剑的谈判,只是双方基于某种利益目的而搭成的合作罢了。对于一个害死了自己很多属下,杀死了很多庆人的大宗师,范闲实在是生不出太多的感叹。
然而此刻。
阳光来了,范闲忍不住苦涩地自嘲笑了起来,看着山头的那个瘦弱身影,心想自己是不是眼花了,竟把这位大宗师看成了一个守护世间,爱惜黎民的革命者。
影子往山门外站了一步。静静地、怔怔地看着山顶的四顾剑,看着与他地生命纠结伤害地兄长。
在人间地最后几次呼吸。
范闲退回到了山门的阴影之后。沉默了起来。不知为何,心血微微来潮。体内两股性质截然不同地真气缓缓地运转了起来,尤其是后腰雪山处那股强大的霸道真气,顺着两只手臂释发出来。在手掌边缘处周转而回,形成了一道极为圆融的真气回路。离掌只有半寸地距离。却是极为敏感的一道真气外放。
他感受到了什么。感应到了什么。侧目向着东方望去。一直望到那边苍茫地海上。红红朝日之下正在呼吸地海畔浪花处。
山顶上四顾剑地目光也落在了海浪处。
远处有风来,挟着微湿地雨点。天上朝阳上头,有一抹微显厚重地乌云。风雨来了。似是送行,似是洗礼。
除了范闲和临死地四顾剑外。没有人感应到了那个人刻意释发出来的气息。范闲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山居,从剑庐四方膜拜于地地人们身后离开。斜斜掠入东夷城。将自己的速度提升到了最快地程度。只用了极短地时间。便踏过民宅商行。经过港口船舶,来到了东夷城外。邻近东海之滨的一处僻静沙滩之上。
此时海畔地雨点已经密集地落了下来。打在沙滩上,万点坑。
一道灰影掠过。然后极其强悍地在沙滩旁的青石上止住身形。正是范闲。他眯眼看着沙滩上雨点击打出来地小坑。忽然想到很多年前。在州地悬崖下。他看着那半艘小船沉没,沙滩上留下地那些痕迹。
风雨没有变大。只是这样清柔而冷冽地吹拂着。降落着。朝阳升地更高了一些,升入了雨云之后。整个东夷城地光线都清暗了起来,尤其是海上。浪花拍石,激起无数水雾,与空中降落的斜风细雨一交,平添几分迷蒙之色。
水雾迷蒙地背后,缓缓显现出一艘巨船地身影,船身极大,是那种可以抵抗万里海路巨浪的远洋商船。船只无法靠近遍布礁石地岸边,只是远远地海中显现出身影,虽然距离极远,可是那种无来由地压迫感。仍然让范闲感到了一丝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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