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谈默真的出事了?”
我变得十分好奇,而且在安芬的叙述中,心里越来越慌。我记得自己从小也容易怀疑自己的每一个梦,特别是那些噩梦,可能会与自己的现实是有联系的。进入青春期,特别是马力意外死亡,自己被铐过一夜之后,噩梦就变成了几乎每个夜晚循环上演的老节目了。所以根本无力再去每天追究那些梦与现实的瓜葛。
“是的。他真的出事了,而且事情出了几次,一次比一次严重,最终,命没了。”安芬走得很快,步子越跨越急促。她等了我两步,然后上来拉住我的手,带动我走得更快一些。我闻到她气息里的汗香。这让我焕发出一些精神。这个时候,我突然想起我们好像是开着车子的,怎么把故事说着说着,听着听着,竟然两人又在徒步了呢?
我不得不站住。安芬回过头来,问怎么了。我说我记得我们是上了车子的啊,上了你的波罗乃兹的呀。
安芬愣在那里,四下望望,一片茫然的样子。她说:“我们上车子了?我们找到车子了吗?”
“当然,好像……”我努力回忆夹带在她的故事之中的现实情节。对了,我想起来了,我想再放金瑞·弗思的乡村音乐,就去寻找卡带,你制止我说:“不要听金瑞·弗思了,太过悲观,而且,真的不适合在路上放。”我问:“为什么不适合在路上放啊?”你说:“因为他是交通事故死的。”对不对?
安芬的脸色变得煞白。看得出,她不是一般的吃惊。这几天,我从来没有见过她慌乱过,更不要说脸色都刷变了。
“糟糕糟糕啊,我们一定上过车了。”她耸耸自己的肩,又看看我的肩,说:“我们的行李呢,不在了,是不是放到车上了?”
我赶紧拉拉她的手,继续走。
“可能是我记错了,大概是故事让我们太专心了。”我帮助她解围。安芬没有再作声,一步一步地跟着我走。太阳已经变得混红,我们眼前的路也变得似曾相识起来。我们开始不断地走弯道,爬坡。我们看见了雪山,迎接到越来越严酷的寒冷。在一个大上坡上,我们两个几乎同时发出一声尖叫。我看见了前方不远处,已经有亚布力思度假村的楼顶出现。而安芬则跌坐在雪地上,双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怎么啦,安芬你怎么啦?”我蹲下去,想把她的双手从脸上扒开。可她捂劲很大,我一时竟然没有成功。我就蹲在那里,耐心地等待她自己拿开。过了好长时间,安芬终于把手从脸上拿开。她的脸更苍白了。她结结巴巴地说:
“我、我看到、看得到我的车子了,它就滚在、就落在那里、那个山谷里!”
她示意我扶她起来。我用了好大的劲儿,才把她从地上拖起来。她无力地抬起她的胳膊,用手指向左前方的一片山谷,说了以上那些话。
我沿着她指引的方向,前前后后,上上下下,远远近近,左左右右,看了一遍又一遍,覆盖着白的积雪的山谷,稀稀落落的树,裸露着枝桠,就这些,其它什么都没有。对了,有一条电线顺着我们正在的坡道,贯穿着,一直通向度假村的方向,隔三差五的电线杆孤独地站在雪地里。其它,确实没有任何东西。阳光尽管是微弱的,但在雪地的映照下,整个世界也还是比较有能见度的。安芬那么大一辆车,如果滚落在眼前的山谷,不至于我连一点影子都看不见吧。她一定是太累了,那些不算轻松的往事,也许在她漫长的叙说中,再次潜伏进她的意识,对她作出伤害。我必须让我们的注意力从车子上转移出来。
我赶紧帮安芬揉揉她的腮,并向她的脸哈着热气。我说,安芬,我们太累了,现在先不要找车好吗?度假村到了,现在我们最紧要的是,去餐厅大吃一顿,回到房间,泡一个澡,喝一杯藤香茶,继续讲我们的故事。
“也是也是。现在找车没意义了,我们到了。”安芬也向我伸出双手,揉我的双颊。我们互相揉着对方,直到彼此都有了一些暖意,脸上也出现了笑容,才罢手。然后,我们手拉手回到了度假村。度假村的餐厅果然已经开饭了。我们要了两大碗关东煮,面对面吃得满头大汗。安芬喜欢吃里面的肉皮,我就把肉皮全挑出来,一片一片地放到她嘴里。她每次都哧溜一声,把肉皮吸下去而不像是吃下去。我忍不住笑得都要抽了,我说你难道不嚼的吗,这么大一片片的肉皮啊。安芬说,我才不嚼呢,这么好的皮子,怎么能弄碎了呢?我说,你肚子里是不是有一家皮鞋厂啊。安芬说,是的,皮鞋厂,我这是在进货,进原料。然后哈哈大笑起来。餐厅里没有其他人,我们来早了或者是来得晚了,只有两个大师傅,在玻璃橱窗后,一边侃着大山,一边朝我们这边望望。如果我们正好看过去,他们就也附和着笑一下给我们看。
我太喜欢那些东北木耳了。安芬就把那些木耳给我。我尝试着也吸溜它们,可是差点没被呛死。安芬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脸上渐渐恢复了血色。我则不断地故意吸溜关东煮里的每一样东西,以激起她更多的笑来。安芬的确是个容易开心的人,也有些健忘。她这会儿一定把她的波罗乃兹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吃完饭,安芬去总台退掉一个房间,我们俩搬到一起住。安芬的房间比我的要大一些,她说从她的房间,可以看到对面的山坡滑雪场。我从窗帘的缝隙望出去,的确能看到远处白花花的一片,想必就是滑雪场吧,那个让我第一次饱尝滑雪摔跟头滋味的滑雪场。
安芬提议泡热水澡。我说当然。
安芬就先上来帮我脱衣服。我双手抱胸,说,“为什么我先脱,你不先?”安芬轻轻打了两下我的手背,说:“你等会儿看着我脱,才会有感觉嘛。你不是画家吗,这样说不准能激起你的创作欲望呢。”她边帮我边坏笑。我听她的,但是也没有完全听她的。她帮我的时候,我也帮她了。我的最后一件衣服落地的时候,她打打我的光屁股,说:“你不是小处男的吗,怎么脱女人衣服也这么熟练!”我回答说,才华如同火山爆发,不会让你观赏过程。我这样说着时,已经把安芬推在床上并进入她的身体。我们做了好久才完成,然后又躺在那里,互相抚摩对方的身体。后来我打了一个喷嚏,安芬才跳下床,去洗漱间放热水。
这个夜晚,我们在热水盈盈的浴缸中躺到后半夜。我们的头顶腾腾升着水蒸气。那些水蒸气,很能营造某种氛围。这种状态下,也才体会到为什么舞台剧,喜欢在浪漫和高潮处放烟幕。第一个发明舞台烟幕的人,也许就经历过这样的夜晚吧。我想。
安芬一会儿背对着我,坐在我的胯间。一会儿又坐到浴缸的另一边去,还把她的腿伸过来,搁在我的肩膀上。她忽然说:“你这个南方小混混,是不是听我把谈默的事讲完?”
“随便。但是提到谈默的时候,不许称我是南方小混混。”我说,“不过你在路上说你做了噩梦,谈默后来就死了,这里面有联系,我真是有点想知道呢。”
“你难道不是南方小混混吗?”安芬斜视着我,等待我对她送给我新称谓的认可。
“我的确是个南方小混混啊,可不要在说谈默的时候这样说我。”我说。是的,我怎么不是南方小混混呢?大学勉强毕业,在体育馆找到一份设计海报的工作,三个月后就因为得罪馆长而被解聘,后来就混迹于大大小小的广告公司。那些公司很小却把老板谱摆得很大的男人,大都留着大胡子或穿着西装,有个别甚至一年四季穿着唐装,以此标识自己很中国很经典。他们说是干着“上帝不换”的事业,其实就靠行贿政府官员,或者拼命巴结一些品牌商品的销售大腕,乞求到一点残羹冷炙过日子。他们通常是奴才和蛮狠者的混合体,在机场接人,在咖啡馆与客户谈判,仪态和声调,堪比绅士。然而,他们私下里能为你报销一张的士票破口大骂,脏话连篇,对不谙世事前来应聘的大学传媒系小女生,动手动脚,而一旦把她们弄上床,女孩过生日的时候却连巴掌大的蛋糕都舍不得送。就是这些人,我这个美院毕业生却不得不走马灯似的跟他们打交道。“你给老子滚,滚得越远老子的业务越兴旺。”他们通常叼着一支烟,烟从他们的胡子间冒来冒去:“你这样的自认为人才的瘪三,现在都不用到人才市场找,民工市场都满把抓。”有时候我跟他们打架,最后以自己被打得鼻青眼肿告终走人。后来我索性不去任何所谓的单位应聘了。我在城郊租住的上世纪80年代建造的水泥垃圾房里画画儿,以别人要价的三分之一承接二三流杂志图书的插图活儿。大多时候,我在画自己的画儿,除非方便面快要吃完了,我才会想到去挣第二笔钱。人其实都是在等死的,与其跟自认为主流的社会杂碎一起等死,不如一个人自由自在地等死。我也不要当什么画家,就是你把自己玩到曾梵志岳敏君那么牛逼,一张画拍到几千万元虚高,那又怎么样呢?也不过是效仿那些娱乐界的艺人,用装模作样买一些垃圾时尚杂志版面,摆波丝来证明自己的牛逼成功罢。那些人其实是物质狂,是守财奴,他们根本不是艺术家。艺术家是什么呢?如果我的画真正被几个人喜欢,我有一笔钱我做不了高尚的堂·吉诃德,也要做做一个现实的大仲马呀,把财富直接地在各种低档次的消费场子挥霍掉,一路云游,让钱合理地流到小饭店的服务生、卖笑陪酒的小姐、挥汗如雨的长途汽车司机、摆地摊的小商贩,流到他们的口袋里去。我死之前,最好是身无分文的,连大仲马的那三个铜板都没有才好呢。我可以毫不惭愧地想象那些善良贫苦的人,在挣到我的某一笔收入之后,送一件廉价的衣服给情人,割两斤鲜肉回去犒劳老婆孩子,想象他们躲在富人豪宅屋檐下与情人约会的简单快乐,他们破房子里飘着肉香的欢声笑语,那么我死的时候,一定像一个一辈子行善的基督教徒一样,静静地微笑着,像一个手抓糖果睡着的孩子一样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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