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他点点左轮枪,“就是抢劫。”
出租车的引擎停止了空转,车厢内彻底沉默下来。一时间我们谁都没有说话。对于我来说,抢劫是第一次碰到,没有任何人生经验可供参考,以前我只从历史书里了解过北欧海盗的猖獗。
“您知道什么是抢劫吧?” 北欧司机开口问。
“知道。”我勉强笑了笑,自己也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从常理来说人遇到抢劫是不该笑的。“我正在考虑应该怎么办。”
“打算怎么办?”
“现在恐怕不是我想怎么办,而是阁下想让我怎么办。”
“您很冷静。我喜欢和冷静的人打交道。”
我黯然看着司机手里握的左轮枪。情况大致可以这样描述:一个初到巴黎,法语讲得磕磕绊绊的旅行者,在一条即便叫喊也不会有人听见的黑暗小巷里,遇到手持先进热武器的强壮司机兼抢劫者。——我觉得不管是谁处在旅行者的位置都会十分自觉地保持冷静。
“就被抢者而言,您表现完美。”司机不动声色地说,“不过抢劫还是要抢劫的。不然就不是抢劫了。希望您能配合,不要节外生枝。我讨厌额外劳动。”
“当然。一定配合。”我说,“应该怎么做?”
“把包留下,您,下车。”
我瞅瞅放在一旁的背包,鼓鼓囊囊的看着也的确像装了不少好东西,可是其中真正够得上抢劫标准的恐怕少而又少。
“留下包没问题。不过……”
“什么?”
“背包里其实没有什么贵重物品。”我说,“我并不怎么有钱。”
“这个自然。”他不为所动地说,“背包里放什么是您的事。我只负责抢劫。”
又沉默了一会。
“提个建议好么?” 我用谈判桌上弱者常用的商榷口吻问。
“您打算反对?”
“不是反对,只是想商量一下——希望能留下护照。没有护照非常不方便。”
司机仿佛在考虑我的建议,枪筒轻轻磕打方向盘。磕打了五下后,他还是摇了摇头。
“不行。既然是抢劫,就要抢得彻底,否则就称不上是真正的抢劫。”
这个回答十分有说服力,我因而无话可说。
“请下车。”他说。
我再无异议,打开车门,空手下车。下车后掼上车门。
“Au revoir。”斯堪的纳维亚司机重新发动汽车,“Bonne chance。”(注:法语,再见,祝您好运。)
我伫立在漆黑而陌生的巴黎小巷。听着雷诺车的引擎转动。出租车开动起来后,悄无声息的潜行在夜色里,连车前灯也没开就驶过了巷角,就此消失无踪。
斯堪的纳维亚司机和他的出租车离开后,我沿着同一方向朝唯一的路灯走去。唯一的路灯让我想起十四世纪的巴黎只有三盏街灯,平均每晚有十五个人在昏暗的街上被谋杀的史实。好在一走出小巷,路灯渐渐多了起来,街道亮堂了许多。往前转过街角,路上终于可以看见一两个戴犹太式黑色高帽的行人。我一时找不到路牌,不知道现在自己到底是在哪里,不过应当是在巴黎市区的某个地方。
翻起手腕看看幸免于难的腕表,已经十九点过五分,算起来在出租车上竟然睡了个把小时——在这个把小时里司机居然没有把我上下洗劫一空丢在路上,想一想也觉得不可思议。遇到如此通情达理的抢劫者也许应该开香槟庆祝。当然,如果他能够直接送我到旅馆的话,我会更加感激的。车费还是照旧好了,一个内装若干杂物的美国品牌的旅行背包。
再走一阵,街道豁然开朗起来,路上也有了车流。找到街牌,现在所在之处是比拉格街,位于老马莱区。按着过去阅读书籍得来的印象,我沿着比拉格街一直走到灯火辉煌的孚日广场。孚日广场四周环绕的红砖楼房,在夜色和灯光的掩映下更显气度不凡。同样气度不凡的大概还有那些在拱廊里设座的有着华丽装饰的法式餐厅。据说维克多·雨果和阿尔封斯·都德都曾寓居于此。不知他们当年的寓所如今是否被改成了美食餐厅。不过此刻我既没有拜访作家故居的雅兴也没有光临美食餐厅的钱,所以无论作家还是餐厅都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夜晚的空气里飘荡着的咖啡和葡萄酒的丝状香味。异国的欢声笑语从似远实近的地方断断续续地传来。我手插衣袋坐在广场边的菩提树下,远远地欣赏位于广场中央的路易十三雕像。三百九十年前,法国国王亨利四世在长矛比武中因意外事故被刺身亡,继承人路易十三和他的奥地利公主在皇家广场的落成典礼上举行盛大婚礼。三百九十年后的今天,身为外国游客的我在同一地点面临窘境束手无策。这样一联想,心里仿佛稍微好过了一点。可是安慰只限于精神层面。我没有钱,没有有效证件,什么都没有,和非法入境者没什么区别。接下来应该怎么办呢?
正一筹莫展地枯坐沉思时,一个警察模样的法国男子穿着轮轴旱冰鞋溜进广场。穿旱冰靴的警察还是第一次见到,我不由抬头看了会。从滑行的姿势来看他显然技艺纯熟,其风范与职业选手相比也相差无几。欣赏一会后,我抬手向他打了个招呼。旱冰警察一个姿势优雅的大回转,溜到我的跟前。
“请问如果遇到抢劫应该怎么办,警官?”我问他。
“抢劫?您遇到了?”
“就在半小时前。”我回答,“护照也被抢走了。”
他同情地耸耸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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