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他们,难舍难离到了极致,在李家营的名声,也同时被败坏到了极致。
第六章 32豆腐村(4)
姑姑认为自个儿了解傻祥娘的为人,她告诉木匠,饭不在傻祥家吃,工钱也甭多要,还是二尺洋布钱。她觉得傻祥娘占了便宜,那张嘴总是会老实些的。自个儿家呢,跟弟弟、弟媳打个招呼,就算妥了,这个家她是姐姐,父母死得早,弟弟多是不反驳她的。但谁知道,两人离得近了,反而想念得更厉害了,为在一起多呆一会儿,常常是,一个误了做工,一个晚了下地;一个弄错了尺寸,一个忘了别人的脸色。有时候,他们甚至连跟前的傻祥娘都看不见了,连她粗大的嗓门都听不见了,眼里只剩了一个人,这个人无限地扩大着,慢慢地扩大成了一整个世界了。两人都是头一回经历这种事,甜蜜得不行,也伤心得不行,内心都亲近得一个人似的了,话说出来却客气得跟生人似的;自个儿的手跟手缠得麻花一样的了,却到底也没胆量挨对方一指头;偶而有了挨着的机会,却又不知如何是好,耳热脸红的呀,仿佛做了回小偷一样。他们这边正自个儿顾不得自个儿呢,傻祥娘那边却又远远超出姑姑的了解,跑到房上喊起他们的事来了。
傻祥娘是在木匠给她家做工的第四天晚上上的房,她喊,说好了五天做完的,如今连个坐柜的影儿还没见着呢,这不是骗人吗?这不是看她孤儿寡母的好欺侮吗?如今贫下中农翻身解放了,男女也平等一个样了,她再不会受人欺了,她要这个狗眼看人低的外地人知道知道她的厉害!她喊,这个外地人欺侮她不算,还欺侮李家营的黄花闺女,白吃人家的饭,白住人家的房,白耽误人家的工夫,还搅得人家脑发胀来心发慌!
其实,傻祥娘的火气不在天数上,也不在欺侮不欺侮上,而是在木匠对她的态度上。人是她请到家里来的,材料是她出的,工钱是她付的,木匠却不理她,一天到晚跟对门的人勾勾搭搭,饭也不在这儿吃,话也不跟她说,眼也不看她一眼,就好似她是个没用的废物,是个路边的叫化子。她一向是骄横的,一向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说了什么就一定有人注意的,可现在,她怎么能容忍一个打工的外地人如此地对待她呢?
上完了房,泄完了火,到第五天头上,傻祥娘继续等待木匠的到来。她觉得,他不理她,她上房骂了他,他们之间就算扯平了,活儿该做的还往下做,识好歹的,还应给她赔个礼道个歉,改一改对她的态度。可是,从第五天起,这个木匠就像消失了一样,再也没让她看见过了,院儿里是一地的刨花一地的木板,一群鸡婆在上面啄来啄去,一只母狗在调逗一只公狗,她脱下鞋子扔过去,立刻把它们吓跑了。然后她离开家去寻找木匠,对门的李要强家,木匠的老乡的亲戚家,所有请木匠做过活儿的人家,全找遍了,却连木匠的影子也没有。木匠没有,对门的那个贱货也没有了,问她的哥哥李要强,他也说不知道,他的老婆还急扯白脸地质问她,什么叫白住人家的房?他什么时候在这住了?你看见了?这些有文化的人啊,跟他们就是扯不清,她喊什么就是什么吗?她不喊什么就没有什么吗?他们也不想想,她给他们的姐姐留了多大的面子,不是看一个胡同里住着,她早男女一齐骂上了,那个贱货,真是八辈子没见过男人,一个破木匠,就值当得眼也直了腿也软了身子也酥了,就差给人家叉开腿了。看怎么样,果真跟人家跑了吧,果真是给人家叉腿去了吧!
傻祥娘却不知道,事后姑姑是如何地感谢她,要不是她的上房喊叫,姑姑哪有胆量跟一个外地人离开李家营?姑姑无论是多么痴情,她也须按了村人谈对象的习惯,先弄清对方的家庭出身,再弄清对方几间房几口人,然后别人的评价也要问问明白,不然本家族长辈问起来,一问三不知,他们先就把这事卡死了。对没有父母的家庭,长辈们做事往往显得更坚决果断,因为成与不成,他们都不必负具体的责任,这样的事,最适合他们把积郁已久的情绪发泄出来了。傻祥娘这一上房喊叫,什么什么都不必去做了,长辈们也不必费心了,就好比伸出手把两个不知所措的人儿推了一把,一下子就推到他们要的路上去了!世上的路啊,有时是远在天边,有时是近在眼前,仿佛万花筒一样,不经意地转两转,看见的就又是另一个世界了。另一个世界在了跟前,两人都兴奋得有些迫不急待,木匠只拿了自己的工具,姑姑只拿了自己的衣服,没等傻祥娘从房上下来,两人已悄然出了胡同,出了后街,出了李家营,走在繁星高照的夜路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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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32豆腐村(5)
姑姑的这些事,都是姑姑像讲故事一样地讲给李三定听的,在别人眼里李三定是个孩子,在姑姑眼里李三定却是个可以说话的朋友。姑夫在家的时候姑姑讲给两个人听,姑夫外出做工的时候姑姑就讲给李三定一个人听。姑姑说,自从她来到豆腐村以后,就再也没回过李家营,她的嫁妆是在她结婚的前一天李三定的父亲送来的,送来他就走了,到底也没肯参加姐姐的婚礼。这倒也符合他规矩的本性,既不少姐弟的情份,也表示了对姐姐放肆行为的不满。后来父亲把李三定抱到豆腐村以后,姑姑就更有了不下地的理由,她一边给人们做针线,一边带三定玩儿,脸上再没刺痒过,手上也再没褪过皮。针线和三定,两样都是她的最爱,再加上姑夫,就是三样最爱了。她从没问过老天,人这一生能不能得到这么多的最爱,她是只顾埋头过自个儿幸福的日子了。老天给足了她幸福的日子,大约往下再没法给下去了,就在李三定六岁那年,它忽然让姑姑得了个急病,转眼间就抛下姑夫和李三定,到另一个世界去了。当然老天还为姑姑制造了病因,李三定隐约记得和姑夫有关,但到底为什么姑姑至死也没对三定提起过。
现在,李三定对豆腐村的记忆是愈来愈清晰了,靠近村子时,那片好大的水也在眼前了,水上结了冰,冰面亮晶晶的,上面迷漫着妖绕的雾气。李三定看着它们,忽然觉得,自个儿其实还比不上姑姑当年的出走了,姑姑当年是多么自信,要的路就在眼前,只管往前走就是了,而他李三定,村子是找到了,路却依然地模糊不清,什么样的路才是他要的呢?
第六章 33木工房(1)
李三定找到姑夫时,姑夫正忙碌在他的木工房里。
木工房盖在正房的后面,之间是菜地和一眼水井,冬天菜没了,水井也显得有些荒芜,李三定走过水井的时候,连点湿气都感觉不到,仿佛变成了枯井一样。
小时候,李三定常在井边玩耍,玩腻了就跑到木工房去,看姑夫怎样把一根木头变成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只橱柜。姑姑从没阻拦过他,去哪儿玩也不阻拦,有一次母亲从李家营赶来看他,见他正在井边逮蚂蚱玩儿,离了井口只有尺把长,母亲吓得脸都白了,立刻扯了他找姑姑去了。姑姑却不说三定,反责怪母亲把三定的胳膊扯疼了,说,他那么细的胳膊,能经得住你扯来扯去的?母亲说,胳膊疼是小事,掉进井里可是大事。姑姑就反了说,掉进井里是小事,胳膊扯疼了才是大事。母亲气急了说,你这不是不讲理吗?姑姑说,我怎么不讲理了,掉进井里往后他怕的是井,胳膊扯疼了往后他怕的是人,你说哪个是大事?母亲说,掉进井里淹死了他还怕什么?姑姑说,你不要咒他,孩子好好的你咒他干什么?母亲气得说不出话来,见三定挣开她的手跑到姑姑身边,充满敌意地看着她,她的眼泪不由一串一串地流了出来。那一回,她饭也没肯吃就离开了,姑夫怎样地挽留也没留住。但也就从那以后,李三定似乎小心了许多,在井边玩便玩,却再也没离得那么近了。
直到现在李三定也无法说清姑姑和母亲的对错,能说清的只有他和姑姑的亲近,他相信即便姑姑是错的,那亲近也不会改变,一辈子,永远地,不会变。
姑夫的木工房,有三间房那么大,四五个人在这里干也不显窄狭。姑夫忙不过来时,就请人一块儿来做,有的拉锯,有的凿眼,有的推刨子。姑夫是常常拿了只墨斗走来走去的,墨斗被摇得哗哗地响着,响声过去,一根线被抻了出来。线绷得紧紧的,像琴弦一样,用手指猛地一弹,声儿没出来,一条黑线却留在木头上了。李三定最喜欢玩儿姑夫的墨斗了,哗哗哗哗的,好听也好玩儿,木工房里到处都是他弹下的黑线,有时候,姑夫都分不清哪条黑线是自个儿弹的了。
现在的姑夫,正坐在一条长板凳上,两手握了推刨,一下一下地推一根木条。
长板凳在屋子的中央,四周空荡荡的,只靠北墙放了几块木板,靠东墙是一堆刨花。这显然是没什么活儿要忙的样子,但姑夫仍认真地忙着,刨子被他握得很紧,身子伏下时几乎贴着了板凳,一起一伏,一起一伏……熟悉的刨花的香味儿便随了这起伏一次次冲激着李三定的鼻子。不知为什么,李三定眼前忽然闪现出他伏在灶前做猪肉的情景,接着与蒋寡妇迷醉在厨房的情景也出现了,它们交叠在一起,顽固地扰乱着他的思绪。他努力地驱赶着它们,脚下踩了白皙、肥大却稀稀落落的刨花,一步一步地走近了姑夫。
刨花被踩碎的唰啦唰啦的声响像是吓了姑夫一跳,他吃惊地抬起头来,望一个陌生人似的望着他。
姑夫也让李三定吃了一惊,花白的头发,深深浅浅的皱纹,有些下拉的嘴巴,天啊,真是老得不轻了呢。
李三定说,姑夫,我是三定啊。
姑夫这才咧开嘴笑了,但一笑牵动得脸上的皱纹更深了,显得这笑就有些勉强,有些苦涩,笑一回要动用很大的力量似的。
李三定估算姑夫的年龄,也就四十二三岁吧,何至于是这样子呢?
李三定拿过姑夫手里的推刨,问姑夫在做什么,姑夫说,小板凳。
李三定奇怪着,姑夫这样的木匠,竟还有耐心做小板凳。
姑夫说,初二都在串亲戚,我没亲戚可串,找活儿做呗。
李三定看姑夫一眼,忽然说,我能试试吗?
姑夫笑笑,二话没说就将位置让给了李三定。
姑夫和姑姑一样,也从没对李三定说过不的。此刻的姑夫,让李三定忽然又变成了小孩子。
李三定学姑夫的样子两手握紧推刨,在身前的木条上嚓嚓地推了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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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33木工房(2)
姑夫看看推过的木条,又看看李三定,不由一脸的惊奇,说,你干过这活儿?
李三定说,没有啊。
姑夫说,甭骗我,你肯定干过。
李三定仍是说没干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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