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常随了一帮同学逛一条一条的胡同,长的短的,宽的窄的,石板路的水泥路的,繁华地段的偏僻小街的,是进了出出了进,几年时间,城里几乎所有的胡同都被他们逛遍了。一次一个同学顺手偷了人家晾在院儿里的袜子,大家知道后,下次逛胡同再不许他跟着了。那同学耐不住孤独,终于把袜子给人家还了回去。但他管不住自个儿的手,下次又偷了人家一条裤子,这一回,大家坚决不许他跟着了,给人家还回去也不许他跟着了。他却又想出了新的理由,说他爸刚刚去世了,要大家可怜可怜他。有个同学说,爸去世有什么好可怜的,妈去世还差不多。这话几乎起了决定性的作用,大家最终没肯收留他。他耐不住孤独,经常远远地尾随在大家后面,就仿佛一条可怜兮兮的小狗。李三定很是瞧不起他,不是瞧不起他的偷,而是瞧不起他以他爸的死为理由,李三定想,要是自个儿爸死了,决不会当成件不幸的事要大家可怜的。这么想着,自个儿不禁又有些吃惊,不当成不幸的事,莫非它还是有幸的事么?
第四章 23洗澡(3)
为避开警察,父亲也是穿了几条胡同才到的龙泉池。他总是先问李三定,走这胡同对不对,李三定要说不对,他一定要骑进去试一试。结果总是证明李三定是正确的。父亲不但不认错,反而警觉地问李三定,你们学校不是离这儿还远吗?李三定说,是还远。父亲说,那你来这儿干什么?李三定说,不干什么。父亲重重地哼一声,表示了他明显的不屑和不信任。但这时的李三定,却已顾不得理会父亲了,那蓝色的门牌号,那年久失修的石板路,那一根一根的电线杆子,哪哪都唤起了他对胡同的亲切之情,他仿佛嗅到了一帮同学的气息,同学们都是肥大褂,瘦腿裤,刚刚时兴起来的打扮,呼啦啦一走,引得一胡同的人都看。那个偷人东西的同学还总喜欢两手插在裤兜里,走路一扭一扭的,像个着人讨厌的女生……
父亲花一块钱买了两张盆堂票,比淋浴票每张多了三毛钱。买票之前父亲问李三定,是洗淋浴还是洗盆堂,李三定说洗淋浴,父亲就毫不犹豫地买了盆堂。李三定后悔极了,听说盆堂两个人一屋呢,要是说了盆堂,没准他就可以洗淋浴了吧。他对父亲这套把戏真是烦透了,先问他点什么,然后再一点没商量地否掉他。
盆堂间都在楼上,红色的木楼梯,走在上面咚咚咚的。一个四十来岁的胖女人领在前面,她穿了件白大褂,肩上搭了条毛巾,一双呱嗒呱嗒响的木底拖鞋,拖鞋上面是裸露的胖腿。她说,你们是父子俩吧,盆堂正好还空着一间。她说话嗓门很粗,一副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
盆堂间果然只有两只澡盆,下午的阳光将房间照得金灿灿的,没有一处可以躲藏的地方。父亲看了一会儿,忽然问胖女人,能不能换成淋浴?胖女人说,怎么了,不就多三毛钱嘛。父亲说,不是钱不钱的事。胖女人说,下午这可是最好的房间了。父亲说,也不是房间的事。胖女人说,那为什么?父亲不耐烦地说,能不能换吧?胖女人说,不能换,不信你就去试试。父亲真的就下楼去了。胖女人问李三定,你爸为什么要换?李三定摇了摇头。胖女人说,你跟你爸挺像的。李三定说,还没人说过这话呢。胖女人说,那是他们眼拙,乍一看你跟你爸哪都不像,细看起来就哪都像了。一会儿,楼下传来了父亲跟人家争吵的声音,显然是换票遇到了麻烦。胖女人说,你爸也真是,洗个盆堂多舒服,淋浴那叫洗澡吗?下去劝劝他,让他就洗盆堂算了。李三定说,我要劝他,他就更得换了。胖女人看看李三定,忽然说,你们是不是吵架了?吵架就更不能换了,相帮着把澡一搓,天大的事也没事了。李三定想说,他的一个同学也这么说过,但还没说就见父亲上楼来了。
父亲的脸涨得红红的,也不知吃了什么样的话头儿,胖女人问他换了没有,他也不理她,进盆堂间就脱鞋子、袜子,脱完光了脚站在地板上解着裤带,要往下褪裤子时,才意识到胖女人还在跟前,便提了裤子吼道,你还在这儿干什么?
胖女人说,你吼什么,我不放水你们洗个屁呀!说着胖女人走到一只澡盆跟前,弯腰拧开了开关,水声哗哗地响起来,她又起身去拧另一个开关。伴了水声,胖女人又说,别说你解裤子,就是光身子的我也见得多了,我还不怕呢你怕什么?胖女人始终笑吟吟的,话却像刀子一样地不饶人,倒使父亲不知如何是好了。
胖女人放好水要走时,父亲忽然问,有搓澡的没有?
胖女人笑道,大哥你多长时间没来这儿洗澡了?别说搓澡的,修脚的都没有了,就让你儿子搓吧,儿子搓澡多放心啊。
胖女人关上门走了,盆堂间一下子安静了许多,温度也愈发地高了,不知是热的还是生气生的,父亲脸上的红色总也没褪去,胖女人那么地笑,也没引出父亲一丝的笑来。
父子俩谁也不看谁,各自脱掉衣服,迅速地进到了澡盆里。水面上只露了各自的脑袋,脸朝了自个儿脚的方向,还是谁也不看谁。
第四章 23洗澡(4)
若是这样各洗各的倒也相安无事了,可父亲把他的毛巾落在脱掉的衣服上了,他便指使李三定去拿毛巾。
拿毛巾就要从澡盆里走出来,走出来就要一整个地暴露在父亲眼前了。但李三定就是一千个不愿意,也没理由拒绝这个指使啊!
李三定从水里走出来,看了一眼自个儿,立刻就不敢再看了。他看到的是自个儿的两条腿,那腿是太不像话了,又细又不直溜,就像两条狗腿一样。它们由一双难看的大脚丫子支撑着,看上去腿和脚丫子仿佛两个人的。腿间的那东西也有点不像话,蜷缩在稀稀落落的阴毛里,仿佛知了变成了蛹,一点活气都没有了。他没再往上看他的肚子和胸脯,不用看也好不到哪里,有一次蒋寡妇直嚷硌得慌,原来是让他干瘦的胸脯硌着了呢。
李三定,几乎是在无地自容中完成了父亲对他的指使。
无地自容还由于李三定无意中瞥见了父亲的身体,那身体说不上强壮,却是宽阔的,匀称的,体面的,它的腿上长了粗壮的汗毛,胸脯上有足够的肌肉,屁股是饱满的,腿间的东西既不萎缩,也不张扬,自自然然地搭拉着,哪哪都和李三定见出了区别。但尽管这样,李三定还是发现了一点和父亲的相同之处,那就是腿间的东西的颜色,颜色有一点青白,由于青白显得干净了许多,一下子就和其他人的丑陋的黑褐色区分开来了。
即便是这点发现,也没使李三定多一点坦然和亲近,他紧缩着身子,一路小跑着去拿毛巾,将毛巾递向父亲时,眼睛看了地板,身子本能地侧了过去。他本就瘦小的身子一缩起来就更难看了,腰是弓的,背是驼的,腿是弯的,脖子几乎缩进了胸脯里。
他这样子,反让有些尴尬的父亲变得坦然起来,他将身体隐藏在水里,以绝对的优势盯看着李三定。他似有很多年没看过儿子赤身裸体的样子了,这么看着,忽然地有些陌生,仿佛眼前的这个人,跟自个儿没一点关系似的。于是,他不仅盯看李三定,还忍不住要跟李三定说点什么了。在李三定侧过身去的当儿,他便说道,你不能把胸脯挺起来吗?
李三定显然没想到父亲会说话,他受了惊吓般地身子哆嗦了一下,一边往自个儿的澡盆那边走,一边不由地真就将胸脯挺了挺。
父亲说,还有腿,腿应该是直的,不能跟狗腿一样。
李三定已到了澡盆跟前了,他来不及纠正自个儿的腿就跳了进去,眼下,他看澡盆比看父亲还要亲近多了。
父亲却还在说话,你腿上从没长过汗毛吗?
李三定说,没有。
父亲说,奇怪,不是刮掉了吧?
……
父亲说,还真是刮掉了?
……
父亲说,你怎么能把它刮掉呢?刮掉了那还叫男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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