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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部分(第2页)

秋菊也说,就是,他就更不肯说了,八辈子没吃过饭一样。

秋月、秋菊是挣工分的人,她们都是没上中学就开始挣工分了。秋月敢夺母亲的勺子,倚仗的就是能挣工分。

母亲过去也挣过工分,只是这些年身体不好,不能挣了。母亲看着被夺去的勺子,怔怔的没有说话

秋月大约也觉出了自个儿的过分,看看母亲,又看看父亲,说,爸,你说呢,是先说还是先吃?

父亲一刻不犹豫地答道,先说先说。

父亲是村办小学的一名教师,长有高高的个头,宽宽的肩膀,方正的脸庞,若不说话,坐在那里很有些气势。但他总是轻易地就附和女儿,一附和女儿,他的嘴就像放气的气嘴子一样,气势便被消去了大半了。

父母亲对面的三定,这时低垂了头,手里反复鼓捣着一块抹桌布,抹桌布一会儿变成长耳朵的免子,一会儿变成长尾巴的老鼠。抹桌布是母亲用完落在饭桌上的,现在变成了三定的依傍一样。

母亲的目光由勺子转到了抹桌布上,看了一会儿,忽然就手指了三定说,说话呀你,你怎么就不能说句话呢?

母亲的嗓门比刚才高了八度,嘴唇哆哆嗦嗦的,手指也抖得厉害,就像换了个人。她就那么颤抖着够过身子,劈手抢下了三定的抹桌布,摔一只真老鼠一样,啪地摔在了地上。

母亲不生气的时候是温和甚至是随和的,一生气就是歇斯底里的样子,她仿佛从温和到歇斯底里从不知怎样过渡。她的摔更刺激了她的情绪,手脚不可名状地胡乱舞起来,就如同找不到对抗的目标在那里打空拳一样。嘴里嚷着,不说话,不说话这日子怎么过,没法过了啊!

有一瞬她忽然抄起一只碗当了目标,要往下摔时,被秋菊和父亲拦住了,他们一人抓住她的胳膊,一人夺下了她手里的碗。她再一次没了目标,索性就拿自个儿当目标了,手攥成拳,嗵嗵地砸自个儿的胸脯。砸得眼圈先红起来,接着鼻翼开始急促地扇动,终于嘴巴也咧开了,哭声也响起来,是那种不管不顾的号啕大哭。

第一章 2晚饭(2)

大家近乎安静地看着母亲。她总是这样,隔段日子就要闹一次,闹完了好上一阵子,有机会就再闹。

秋菊开始代替母亲为大家盛饭,她是得到秋月的示意才这么做的。这么一做就意味着三定的事暂且搁起来了。其实她们是极不甘心,要不是担心母亲病倒她们会把三定逼到底的。三定这个弟弟,自6岁从姑姑家接回来就让她们堵心,无论他的长相还是他的举止都让她们堵心。可是为了他能上学,她们小学没上到底就开始挣工分了!她们抑制住自己,实在是因为担心母亲,母亲病起来是很吓人的,不要说做饭,拿抹布擦擦桌子都会上气不接下气的。到那时候,做饭、喂猪、喂鸡什么的都要落到她们头上了。

看看饭都盛上了,父亲皱皱眉头,从身后的脸盆架上扯下条毛巾递给母亲。母亲接过毛巾哭声立刻止住了,就像单等了父亲的毛巾一样。只不过,胸腔里的抽搐一时还止不住,眼睛里也还有眼泪流出来。

父亲先站起身打开了收音机,然后坐下来拿起了筷子,晚饭总算开始了。大家并不因母亲的哭影响食欲,伴随了收音机里哐才哐才的锣鼓声,筷子纷纷落在了菜盘里。筷子们就像京戏里的龙套,各就各位,不争抢,却也决不相让。

饭间,姐妹俩放过了要三定回答的问题,但又因三定的饭量和声音以及种种的毛病开始喋喋不休,二姐说,三定上辈子你是头猪吧?大姐就说,猪也是没良心的猪,吃多少也不长膘儿。二姐说,吃吧吃吧,我们大家是欠下你的了,供你上学,还要供你这么吃。大姐就说,上学没学会别的,就学会叭嗒嘴了,听听,你就不能不叭嗒吗?还有眼睛,忽闪忽闪的,累不累啊?三定的饭量也真是惊人,别人都吃了一个饼子,他吃了三个还要伸手再拿。他吃饭的声音呢,若不看人家会以为有人拍巴掌,把收音机里的锣鼓声都盖过了。他的眼睛也实在太爱眨巴了,别人眨巴一下,他能眨巴十下。让人总觉得他是有东西迷住了眼睛。父亲母亲也随着参与了类似的指责,只是母亲说得温和委婉些。母亲还温和委婉地向三定提出了一个新的问题,她说,三定,从学校回来,你打算干点什么呢?

第一章 3杀猪场(1)

每天,房后响起第一声猪叫的时候窗外还黑漆漆的,但李三定再也不可能入睡,他睁大了眼睛,想象着杀猪场上的每一个细节。吃过早饭,秋菊、秋月到生产队的粉房干活儿去了,父亲到学校上课去了,母亲在厨房收拾碗筷,李三定便乘机往门外溜。他听到母亲在厨房喊,三定回来,你给我回来!但三定的脚连自个儿的话都不听,怎么会听母亲的呢。三定比父亲矮半头,手脚却比父亲的还大。他的脚套了双这几年一直在流行的军绿鞋,啪嚓啪嚓,一走起来就停不住。鞋的前头已经张了嘴,走一步咧一咧。就这么咧着啪嚓着,仿佛一对凶猛的的急于去觅食的动物。其实一双新做好的棉鞋早就在等他了,但他总视而不见,新衣服也是一样,对他就像是穿别人的一样不自在,他似乎天生就是和旧衣服旧鞋子亲近的。

三定自是仍往杀猪场去。

总去总去的,场上的一些人就注意他了,见他来了就问,你是李要强家的老三吧?不是在城里上学来着?就这么回来了,再也不回去了?或者说,你一个中学生天天往这种地方跑,这可不是舞文弄墨搞大批判的地方。还有人不说什么,只死死地盯了他看,直看得他低了头,才嘿嘿地发出几声干笑,也搞不清什么意思。甚至,有伶牙俐齿的女人,上前来扭扭他的脸,踢踢他的脚,说,瞧这小脸儿,瞧这个头儿,瞧这大脚,跟要强哪哪都不像,倒像是串了种呢。大家哄笑着,幸灾乐祸地看这怯生生的小子怎样无言对答。

好在,猪一上架,众人就都去看架上的猪了,暂且就把他放过了。也好在,他非常地想甩掉对众人的注目的畏怯,众人的注目既然来了,就给了他甩掉的机会。他尽力装出无所谓的样子,也尽力不让自个儿发出声音,声音是他的底,底一露就完了,颤抖,还可能结巴,到那时会招来更多人的注目,就像这条甩不掉的狗下了死嘴,愈甩它反而咬得愈死了。

杀猪场上,有时也会遇上与他友好的人,那通常与他有相仿的年龄,却没有上过中学,也不大熟悉城市,对他怀了新奇和羡慕,不停地问这问那。常常地那边猪都上架了,这边他还不能脱身,他的脚不由自主地要挪开,这人却用力扳了他的肩膀,使他的身子咧且着,几乎都要摔倒了。这人还不满地说,你听着没有啊,你怎么不说话?

这样的友好,对三定来说倒还不如不友好了,他觉得像是被蜘蛛网网住了手脚,心里烦躁得都不行了,也找不到解脱的办法。

终究是不说话帮了他。对友好的不说话,对不友好的也不说话。渐渐地,友好的不大理他了,认为他不过如此,上过学进过城的又怎么样,一棍子都压不出个屁来呢。不友好的,就更不理他了,他对他们就是一只猫一只狗,可爱了才逗一逗,不可爱了谁还肯逗?而他呢,倒觉得是蜘蛛自动卸下了网子,除掉了他身上的障碍,他求之不得地吁一口气,专心之致地去看老麦杀猪了。

老麦还是那么傲慢,谁跟他说句话,他不是理也不理,就是从鼻子里哼一声。谁家的猪要杀了,主人拿出一盒香烟,悄没声地放在刀架旁边,算是对几位的犒劳了。买不起香烟的,便留下一条猪腿或是一样猪下水,也是悄没声的。这一切,老麦只当没看见,主人也都跟没事人似的。但眼看着,香烟是愈积愈多,猪下水也在一只大铁盆里要冒尖了。

这事若搁在三定在过的学校,一定是要遭批判的,现在上上下下都在讲为人民服务,作家写了书稿费都没有了,杀几头猪算得了什么呢。但这里像是有这里的标准,外面的标准就像阳光一样,这里则是它无论如何也照不到的南墙根儿。

这其中,也有既不买烟也不送猪下水的,开始人们有些纳闷,但经知情的一说,也就不奇怪了,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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