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几个人都是在压低了声音谈话,所以席间这一番小风波并未引起主人的注意。珠镜夫人正饶有趣味地望着侃侃而谈的安碧城。“长安城的奇闻掌故”显然撞到了这金发波斯人的心坎儿上,他正闲适地倚坐着,一个又一个神鬼奇谭舒缓轻捷地从唇间吐出,绘影绘形的描述好像打开了一个云雾秘境,走马灯般更换着戏码。
“——所以,那位晴宵娘子其实是白鹤的精灵,她的灵体一直被封印在古镜中,在那个上元的火树银花之夜,才真正得到解脱,得以回到天人之境……”又一个故事告一段落,安碧城轻轻合起了银箔贴芙蓉的杏色腰扇,露出一个闪烁的笑容:
“这些花妖狐鬼啊,再怎么钟灵毓秀、冰雪聪明,也终究算计不过人类的心眼儿——真是可笑又可怜呢……”
叹息般的一句总结,伴着幽深的暗绿眼神,像深海中缓缓上升的一点流萤,眩目而又危险。坐在上首的珠镜夫人只是静静地听着,神情像专注又好像跳脱,唇角如终凝着一点似露非露的弧度。直听到最后一句,忽然绽开一个雅静无尘的微笑。
“真是个曲折缠绵的好故事……”她如此赞叹着。“——只是故事里的人类郎君总是这么凉薄寡情,未免让人惊心、寒心呢,难道就没有快乐一点的故事?”
“——例如一位狐狸美人的传奇?”安碧城抿嘴一笑,浅浅的梨涡好像蕴着星芒,也随着烛火一闪。“落魄的书生客居长安,在升平坊外邂逅了一身缟素的丽人。被领进她华丽的大宅结成锦绣良缘,从此过着神仙眷侣的生活……”
珠镜夫人意外爽朗地大笑起来:“碧城公子真是个解颐的趣人!只是瞧不起我这个幽居山林的乡下人,擅自改动结局可不好——谁不知道那个著名的长安怪谈《任氏传》呢?大才子杜撰的哀艳传奇,既让人浮想联翩,又让人悲伤感叹……哎?这位才子不就是今天的座上客吗?”
珠镜夫人那带点妩媚轻愁的眼风,徐徐流动向了沈雪舟。
“沈公子的名声,就算远离长安也一样有所耳闻。您这位行家,就给我们讲几个更别致有趣的怪谈好吗?”
从刚才安碧城提到《任氏传》,沈雪舟的神色就开始变得奇怪。不像前两次那好像被迎面猛击的吃惊慌乱,而是如同坠入寂静的往事之城,在曲折的街巷中迷失了方向,却又带着点说不清楚的享受,在蛛网般的小径上行行复行行……
珠镜夫人的问话像石子投入波心,似乎将他飞远的心思拉了回来,席间的气氛却忽然变得有点奇怪——卢蕊姿态闲静地斜倚着,埋首欣赏着精致的酒器,白晰的手指却神经质地在纨扇边缘来回划动。崔绛与韦延之也专注于美酒和切脍组合出的华丽味道,却好像在看不见的地方绷紧了一根弦,与空气交错出无声也无形的点点火花。
沈雪舟望着珠镜夫人探询的神情,缓缓扬起了唇角,五官现出极柔和,却也极疲累的神色,黑眼睛里似乎亮起一点光,又迅速熄灭黯淡了下去——“那些都是少年时的游戏笔墨,差不多都已经忘记了。荒唐的幻想,不提也罢……”
他的声音温雅而平缓,低低的好像怕惊扰了什么人。围屏下的金鸭香炉轻吐着烟气,凝结的翠烟宛转盘绕着,仿佛有些未曾言明的弦外之音,若有若无地缭绕不散。
(三)
珠镜夫人轻吁了口气,脸上现出了淡淡的憾色。波俏的眼神一扫,正迎上李琅琊同样希望落空无可奈何的表情。而卢蕊一行人,却有种“松了口气”的微妙反应,似乎很是庆幸这该死的“怪谈时间”能提早结束。
“那么,就这样好了——”随着珠镜夫人的两下击掌,小黛轻盈地步上厅堂,怀中抱着一架古筝,恭谨地放在珠镜夫人面前。
桐木湘纹,紫檀雁柱斜飞成阵,琴身的颜色暗沉,肌理深邃,愈发衬出十三根泠泠发光的银弦。珠镜夫人轻轻俯上了五指,极轻极微,尚不成形的乐声泄漏出一声两声。一个有点慵懒的起手式,却又像在云笺上写下情诗一般郑重优美。
“没有怪谈,也是好的……毕竟沈公子真正引以为傲的是诗才。”夫人的表情忽然带了一点点狡黠的顽皮。“对一个诗人最高的赞美,就是在盛大的宴席上歌唱他的诗篇——不知您愿不愿给我这个表达敬意的机会?”
“呃……我……”沈雪舟红了脸,一时应对不出。端华却迫不及待地叫起好来:“小黛早说过夫人的琴艺超群!要感谢夫人给我们这个聆听仙乐的机会呢!”
珠镜夫人莞尔一笑:“——我呢,不喜欢那些描写长安风景和富贵少年的冗长古风体,也对边塞、游仙诗没什么兴趣。沈公子最负盛名的的乐府民谣,才最适合这样的清宵绮筵啊……”
不知什么时候,纤指已经套上了玳瑁护甲,随着微微锐利的一声交错,银弦掠过风回池塘一般的轻翳,琴声仿佛潺潺银河之水,铮琮跳跃着流遍了华堂。那并不存在的暗流甚至把细碎星光溅上了座中人的衣襟,真想寻找却又消散无迹可寻,取而代之的,是与琴声缭绕生辉,华美悠扬中略带低沉的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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