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路翻山越岭,好容易出了昆仑山,又见戈壁茫茫,狂沙漫天,沿途人马骨骸,叫人触目惊心。
众人日夜赶路,筋疲力尽,谷缜却似精力无穷,一边赶路,一边为众人打气,还不时还说些笑话儿,粗俗的,文雅的,层出不穷,众人听之忘倦,不觉走出百里。姚晴见不得谷缜大出风头,纵在病中,也不时出语刁难,这么一来,二人又免不了斗嘴吵架,谷缜擅长诡辩,姚晴输多赢少,她心中不服,怒气冲天,就连梦里也想着如何胜过谷缜。
陆渐瞧得担心,一次趁姚晴睡熟,央求谷缜不要与她斗口,谷缜还没回答,仙碧却接口笑道:“斗一斗也好,晴丫头天性好斗,若是无精打采,身子坏得更快。她这么挖空心思和谷缜作对,反倒能激起她体内的潜能。这样骂来骂去,比‘亢龙丹’还要强呢。”仙碧精通医术,陆渐听了,也不好再说什么。
是日,苏闻香闻到水汽,循之前往,找到一片绿洲,众人上满清水,又向牧民买了几十头健足驼马,商议在绿洲中歇息半日,再行赶路。是夜,众人围着篝火,薛耳奏起“乌里哇啦”,青娥吹起红玉长笛,秦知味则将一只肥羊烤得金黄香嫩,勾人馋涎。
众人在荒山戈壁行走数日,好容易见到绿水碧草,人马均是兴致极高,连姚晴也小啜了一口马奶酒。她身子虚弱,酒一入喉,双颊浮起两抹艳红。只有虞照嫌酒太淡,一边喝一边骂:“这也算酒?他奶奶的,比尿都不如!”他骂一句喝一碗,待到骂完,一坛酒闹了个底朝天,只觉仍未解馋,又去抢谷缜的酒喝。
两人就一只酒坛拉拉扯扯,一个道:“老弟,可怜可怜为兄吧。”一个却道:“我的酒虫也在闹呢。”一个道:“老弟,你不仗义。”一个道:“老兄,别的让你,唯独这玩意儿不能让,要不然酒虫造反,我拿什么去镇压?”
仙碧瞧得又好笑又好气,索性掉头不看,询问左飞卿当日被擒经过,左飞卿方要回答,宁凝忽道:“左师兄,我有几句话跟你说。”说罢起身,走向远处。
左飞卿稍一迟疑,对仙碧道:“我去去就来。”忽见仙碧眼神怪异,不觉双颊发烫,叹了口气,仍随宁凝去了。
二人到了僻静处,宁凝说道:“左师兄,我求你一件事……我爹死的事情,你别跟其他人说。”左飞卿怪道:“这是为何?”宁凝凄然笑笑:“爹爹生前作恶多端,这里一半人都是他的仇敌,就算不是仇敌,打心眼里也瞧不起他,要是知道他的死讯,嘴上不说,心中也会十分欢喜。左师兄,你知道的,爹爹是为我而死,不论他生前有什么过错,我也不愿他死后受人轻贱。”
左飞卿本想说:“你瞒得了一时,又瞒得了一世么?”话到嘴边,眼见宁凝凄苦神情,又不觉把话咽了下去,说道,“也好,我就当玉禾谷的事情从没发生过,人家问起来,我就说你我是在西天门山顶被万归藏擒住的。”
宁凝悲喜交集,颤声道:“多谢左师兄……”话音未落,眼泪已流下来。左飞卿叹一口气,取出一方雪白手巾递到宁凝手中,宁凝揩完泪水,交还给左飞卿道:“左师兄,你两度受伤,伤势可好些了么?”左飞卿道:“不妨事,服了仙碧的丹药,加上本身内力,这点儿伤还镇压得住。”
宁凝点头道:“爹爹教给我一个治疗内伤的法儿,很是有效,闲若无事,我为你疗伤可好?”左飞卿道:“求之不得。师妹若有什么难过的心事,不便告诉他人,大可说与左某,左某不善言辞,但会听人说话。”宁凝不觉莞尔,两人都是孤寂之人,身世也相仿佛,三言两语之际,只觉大为投缘。
回到驻地,秦知味的全羊筵做好,烤全羊、爆炒羊肝、摊煎羊脑、羊杂碎汤、羊肉泡馍……无不鲜美绝伦。众人抢着吃喝,闹哄哄一片,除了仙碧,倒也无人留意二人行踪。
次日启明星起,众人重又启程,渐出大漠深处,沙盗寇匪日甚一日,但这一行人聚在一起,武力之雄,不下于一支大军,任是多少贼寇,遇上了都要自认倒霉。谷缜做得更绝,一旦遇上盗匪,不但杀人,而且越货,每每抓到盗贼头领,就逼众匪交出身上的珠宝金银。他平日谈笑无忌,叫人如浴春风,整治起这些盗匪来,却是花样百出,狠辣之处,直叫虞照、左飞卿这些身经百战之人也不寒而栗。
虞照忍不住说道:“谷老弟,我瞧你长了两张脸,一张脸是观世音座下的善财童子,一张脸却是阎罗王殿下的无常老鬼。”谷缜笑道:“虞兄你有所不知,我这是跟孙武子学得,叫做:‘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好人讲德行,我就跟他将德行;恶人崇拜武力,我就跟他讲武力;奸人阴谋算计,我就跟他阴谋算计。什么以德服人,我是万万不做。”虞照摇了摇头,只是苦笑。姚晴却说:“什么兵啊水的,分明就是见了人做人,见了鬼做鬼,见了王八做乌龟。”
谷缜笑道:“乌龟二字不可乱说,乌龟上面还有乌龟兄呢。”
“乌龟兄?”姚晴一怔,脸涨通红,骂道,“臭狐狸,再敢胡说,敲你的牙,拔你的舌头!”说罢偷偷瞟了陆渐一眼,见他若无所觉,这才放下心来。
出了沙漠,不久进入丰都大邑,谷缜将从匪寇处抢来的钱财用来购买马匹,疏通关节。兰幽、青娥生长西方,又随艾伊丝日久,不但通晓多国夷语,而且知道许多商家人脉,故此都成了谷缜的左膀右臂,既做通译,又做向导。得二人之助,谷缜买了三十匹上好的大食马,除了供众人骑乘之外,均作从马更换。至于使钱开路,却发觉天下乌鸦一般黑,此间官吏贪贿成风,不在大明朝之下,谷缜金银一撒,所向披靡,各国关卡均如虚设。
忽忽十余日,众人快马加鞭,伊斯坦布尔的宏伟城墙已被抛在身后。其时间,欧罗巴诸侯众多,小国林立,长年征战,每寸土地均被鲜血洗过。百姓肮脏不堪,穷愁困苦,盗贼蜂起,剽掠成风,骑士重盔铁甲,成群结队,既有本国武士,也有雇佣士兵,谷缜等人穿行国中,不时遇上麻烦。谷缜一手使钱,一手动武,在当地土著眼中,这群人一身神通,有如精通魔法,长枪重铠又哪是敌手,一旦动起武来,便不死伤,也吓得抱头鼠窜。
尽管一路畅通,陆渐心中的忧虑却是日甚一日,姚晴越来越虚弱,先前还有气力和谷缜斗嘴,渐渐连说话的气力也没有了,整日昏睡,偶尔醒来,也是神志迷糊。陆渐携带的人参所剩无多,姚晴所以苟延残喘,全赖“大金刚神力”支撑。其他人也看出不妙,均是心中黯然,唯有谷缜斗志不衰,使出浑身解数,尽力鼓舞同伴。众人疲惫之余,几乎将万归藏忘记,唯独谷缜偶尔睡梦之中,突然梦见此人,惊醒过来,心中别扭难言,总觉有甚不妥,却又想不出不妥在何处。
这一日,众人急奔一个昼夜,忽听前方传来滔滔水声,薛耳侧耳一听,说道:“到大海了。”众人催马上前,果见碧蓝无垠,惊涛万里。谷缜问道:“这是什么海?怕是《山海经》里也没提到过。”兰幽道:“这是一道海峡,我们站立的地方,曾是诺曼第大公的故地,海峡那边,就是英格兰了。”
仙碧忽地叹道:“当年威廉王就是从这里出发,征服了英吉利。”兰幽、青娥均是心头一凛,目视仙碧,吃惊道:“仙碧小姐,你也知道这个掌故?”仙碧微笑不语,陆渐接口道:“仙碧姐姐的老家就是这个英吉利。”兰幽笑道:“失敬失敬,无怪我看仙碧小姐不似寻常的西域人,不曾想来自如此远方。说起来,我姊妹随主人行商,也只到过法兰克,那隔海之国却从没去过。”仙碧笑道:“我也没去过,只是自幼耳闻罢了。”
谷缜皱了皱眉,回望莫乙,见他正凝视紫微仪,掐指心算,过了半晌,大声叫道:“我们要过海!”众人心头应声一沉。多日来昼夜赶路,几乎很少合眼,纵然内功精湛,也都疲惫不堪。但目下看来,前途仍是无穷无尽,况且海中不比陆地,陆地上纵有沙漠高山,恶徒盗匪,却也奈何不得这群高手。海中风波变化,飓风一起,便有灭顶之灾,任你武功再高,也无用武之地。有时天公不作美,遇上逆风,航程更会大大减慢。姚晴又是这般样子,就算没有飓风海啸,日子一长,也能将她活活拖死。
这些念头众人嘴里不说,却都不知不觉流露脸上,陆渐看得分明,心底涌起深深绝望。忽见谷缜沉默一阵,嗖地跳下马来,几步走到海边,伸出食指蘸了蘸海水,送入口中咂了咂,闭眼摇头,品位良久。虞照瞧得馋涎欲滴,跳下马来,喜滋滋地道:“老弟,这海里是酒?”谷缜也不做声,仍是一副陶醉模样。虞照两日不闻酒味,按捺不住,伸手掬了一捧,咕嘟嘟灌进嘴里,但觉又苦又涩,哇地吐了出来,瞪圆两眼,气乎乎叫道:“谷缜,你小子骗人,都是海水,哪儿是什么酒?”
众人见他神情,均是愁绪顿减,放声大笑,谷缜张眼笑道:“虞兄不要胡乱怪人,我可没说这海里是酒,你自己要喝,我有什么法子?”虞照仔细一想,谷缜确然没说海中是酒,不由悻悻道:“既不是酒,你尝它做什么?”谷缜笑道:“我是看看这里的水和东海的水谁更咸些。”虞照奇道:“结果如何?”谷缜笑道:“这里似乎咸一点儿。”仙碧听得皱眉,忍不住说:“谷缜,这当儿你还有心胡闹,到底过不过海?”这些日子里,众人已将谷缜看作领袖,无论大小事宜,全都交他处分,此时过海与否,自也由他决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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