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火车车次不像现在这么多,而且,我们701驻地仅仅是个偏僻的小县城,弹丸之地,在我们单位入驻之前,那里甚至还没设火车站,火车每天从它身边喧嚣而过,却从来不肯停下来。火车不是汽车,火车傲慢着呢,不是见人就停的。当然,也要看是什么人,对我们701人来说,火车向来是跟着我们停的。没有铁路,铺过来;没有月台,造起来。就这样,那个弹丸之地,由于我们去了,就有火车乖乖地停下来。但从首都北京过去的火车,每天只有一趟车次停靠,而且时间很短,只停三分钟。这趟火车的发车时间是中午11点整。由于黄依依不愿意跟我走,走得有情绪,老是刁难我,一会儿要办这个事,一会儿又要见那个人的,把时间全耽误了,本来我预计是办完手续后第二天就回的,结果不得不拖了一天。拖了一天也不行,11点钟的火车,11点钟时我们才冲进站台。我还要说,火车不是汽车,可以叫得停的。火车傻得很,任凭我叫着,依然傻乎乎地开着,不停下来。我几乎眼看着一节一节装满黑压压人头的车箱,从我跟前缓缓驶过,然后驶出站台,把我气得恨不得把铁轨给掀了!
错失了它,正常情况下,我们只有改天再走。就是说,我已经耽误了一天,现在还要再耽误一天。关键这不仅仅是个时间问题,还有安全问题。我的安全是有一条线在为我负责的,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负责的,但我知道他们一定在负责,有时候在我身边,有时候离我远远的,有时候到处都在。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们对我的行踪比我自己还了解,我还没来,他们就知道我什么时候要来;我还没走,他们也知道我什么时候将走。然后,我有理由相信,到这天的11点钟,看我搭乘的火车哐当着驶离站台,他们可能都大功告成地回家了,心里不再有我这个人了。这样想着,我心里禁不住起鸡皮疙瘩。人心里一慌,不免会做出一些过激行为。我私自找到火车站治安大队,亮出我的证件,要求他们替我接通某个电话。我不完全知道这是个什么电话,只知道万一我有事需要紧急处理,可以打这个电话。我在电话上只说了几句话,还没把事情完全说清楚,电话那边的人就对我下了两条命令:
一、原地不动呆着;
二、有人会马上安排我走。
10分钟后,火车站站长出现在我面前。
半个小时后,站长又亲自把我们送上一辆特快列车的一个上等的软卧包厢里。站长告诉我:这趟火车将专门为我们两个人在那个弹丸之地停靠半分钟。我受宠若惊,一下想到那个神秘的电话。我确实不知道那是个什么电话,甚至现在也不知。但我直觉,并且有理由相信,那一定是一个很有权威的电话,也许在中南海里面,也许在更秘密的地方。
不用说,这个电话不但免除了我可能有的担惊受怕的等待,而且还让我享尽了旅途的舒适和安静。我以前坐过软卧包间,但都是夹杂在生人中间的,像这样,包间里无一外人的,还是第一次。包间里只有我和黄依依,感觉像是从701切出来的一块空间,我们可以无忌讳地谈701的事情;如果要谈情,也是可以的,无需夹尾巴,无需躲躲闪闪。正是这种独特的条件,促使黄依依开始放肆地对我“吐露衷肠”。
黄依依说:“你这样强迫地调我去你们单位,总不会是因为看上我,想弄我去跟你培养感情的吧?”
老实说,几天来,我对她这种我行我素的谈话,包括行为方式已深有领教,不会再感到唐突和惊乱。所以,我平静地回敬道:“你以为我还是光棍汉,我儿子都十几岁了。”
她说:“有妻有子照样可以培养感情啊。”
我说:“那叫什么,不成了搞腐化?”
她说:“不叫腐化,叫浪漫,难道你从来没有浪漫过吗?”
我说:“在艰苦卓绝的战争岁月里,我们就是靠革命浪漫主义的乐观精神,战胜各种艰难险阻,取得一个又一个的胜利。”
“最终解放全中国,”她接过我的话头说,“让我们这些流亡海外的爱国知识分子,有了自己的国,自己的家。”
“对。”我说。
“可我至今还没有家。”
“会有的。”
“是安慰我吗?”
“不。”
“可我感到很绝望。”
“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的人并不喜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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