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啪……”顾不得脚步踩到水洼里,晞光中一个清小身影提着空荡荡的红漆食盒跑来,少年的声音唤道:“月娘?”
“小山儿?寅时还没过你怎么就出来了?”女子有点诧异地转回身来,手里正展开一面半旧旗幡,用撑竿挑到高处挂起,幡上三字“月稍梅”。
叫小山的少年大约十一二岁模样,虽不算壮实但神情坚毅干练,抹一把脸上的汗水,朝月娘露出淳朴的笑容:“高丽使者最喜食月娘家的稍梅,厨下已经在熬稠粥,要我速买回去。”
“哦?你且等等。”月娘忽望向小山身后来路,做个让小山噤声的手势,才转身入内。
“嗯?”小山回头看时,一卷无明风扑满长路,那尽处竟不知何时行来一队方整仪仗,渐行渐近时,便可看清最前列是两位各举一长条白幡的蒙面长袍人,幡上的字小山却不认得,而白幡后面则是一对捧香执事,但滑稽的是他们踩着足有二丈多高的高跷,头顶与路旁的柳树梢那般齐高,下身那长长的白裤管加上绑腿束下来,居然也走得稳稳当当。
这家人做裤子得多扯几尺布吧?小山这念头想着,再伸长脖子看他们后头,却有四个戴着狰狞鬼怪面具的轿夫抬一竿山轿,轿上坐着位凤冠霞帔的端庄少妇,只是夜色未散,面目看不清楚,倒是轿两旁随侍着的丫鬟婆子,打着暗暗火光的白纸灯笼,大约都是常人脸孔。
这一行待走至小山跟前十步开外就停住了,其中那丫鬟便走上前几步,望着小山这厢,却一直闭口不开言。小山眯眼仔细瞅她,只觉得她脸色煞白,眉眼似乎细长,没任何表情就那样定定站着。小山与她面对半晌,心中就不由发怵,但还是壮起胆子向前一步:“你们……作甚?”
“别过去。”猛地有只手搭在肩上,月娘低声警惕的话语传入耳中,小山竟莫名地惊得全身一震,正要迈出的脚也僵在那里,回头去看时,但见月娘一手端一盘覆盖蒸笼,朝那丫鬟递出去:“喏,这就是今日做好的,两个时辰前才从水里捞起的……水八鲜。”
丫鬟不作声地走回山轿边,向座上的妇人低声询问几句,很快得到答复才又走过来,一边接过蒸笼,一边掀开笼盖来看,小山也拿眼往里一觑,内里果然是月娘平素擅长制作的各色蒸稍梅:有表面覆盖一圆薄藕片,捏成小莲蓬式的、胭红米染色并捏做两头尖尖红菱角形象的,又有青绿叶汁揉面擀成荷叶状,当中裹住白肉馅儿的……琳琅满目竟很难一一仔细分辨。那丫鬟看过仍不说话,就拿蒸笼回转去呈给山轿上的妇人,妇人低头察看,再赞许般地朝月娘这厢颔首,伸手接过那蒸笼,但接下来她的举动却让小山吃了一惊——妇人直接伸手入还冒热气的笼里,捻起一颗稍梅送入口,但并不咀嚼,而是紧接着又拿起第二个、第三个接连地塞入口!
小山看得瞠目结舌,心中忖道:这人是饿了多久?不怕烫也不怕噎着?
不待他心思里转完,那妇人已将笼中八个稍梅统统塞进口,即便隔着数十步开外,但借着逐渐天色微光,也能看到妇人的腮帮子已鼓作拳头般大,然后左右喉咙里咳嗽几下,就猛地朝地上大声“呸、呸”唾出几口,紧接着仿似一股阴风骤起,山轿前地面上凭空接连滚落几个赤膊莽汉,且个个身手敏捷,只打一翻转,就立刻弹跳起身,手中还分别端着长枪、大刀、金瓜、月斧等兵器,小山不敢置信地用手使劲揉搓一下眼睛,一个、两个、三个……正好是八个!
旁边站立的丫鬟便招手令这些莽汉排列在仪仗队伍的最末,山轿上的妇人朝月娘这边微微颔首致意,月娘也笑笑点头。仪仗为首举白幡的蒙面人便缓缓调转方向,轿夫重又抬起轿柄,这支仪仗就如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往来路上缓缓而去。
若不是月娘将手轻轻搭在小山肩上,他还在望着那各色稍梅变作的赤膊莽汉背影远去而不能回神。
转头懵懂困惑地看着月娘,她依旧一如往常的笑靥如花,正欲回身入内:“照例给你盛上三笼?有春韭的翡翠肉花稍梅,还有我昨儿踩的鸦葱,切细剁碎配豆干炒过,再包入江米蒸的素稍梅……”
“月娘……”小山讷讷地,“刚才、刚才那是什么……?”
“高丽行馆里的厨子惯会做燠肉、软羊面、桐皮烩面这些的,我明儿个在柳芽儿上撒了糖水芝麻和花椒末儿,卷上鸡蛋卷子做个甜菜龙可好?”话说到这,她回头看向站在那里手足无措的少年,竟不由得好笑一般朝外边耸耸下巴,“那方才过去的是‘鬼王嫁魅’。”
“鬼、鬼?”小山吓得脸都白了,“嫁、嫁什么妹?”
“嗯。”月娘将手抬起,捋起耳边垂下的一缕发,“这世道么,十室九空的荒凉宅,总会有新的主人住进去,葳蕤鬼怪成群来,白花杜鹃图悲鸣……”她一边又低头去忙碌起来,话语声音渐低,最后两句就像小曲儿般哼唱说出,听得小山云中雾里:“那为什么要吃什么……水八鲜的稍梅?”
月娘把几笼花色稍梅一一挑入盘内:“近日几场春雨里,浇得山林水冷,又有不少冻死、饿死的,我走过城外东钱湖,看到那里飘着好些老肉、嫩肉、男肉、女肉,趁着刚死就捞起,好歹还是新鲜,不同肉质嚼劲儿不同,凑成八样不就是‘水八鲜’么,且把精气魂魄能拼缝起来的做成稍梅,鬼王嫁魅的仪仗正缺些执仗,鬼王能将它们吃下再改换个模样跟随,也不是挺好?”
“哦,刚才那吃稍梅的是鬼王?不是他妹?”小山更听不明白月娘的话了,他满脑子只有那贵妇人鼓着满腮帮稍梅的样子,虽然诡异但好歹并不很吓人。
月娘听得“噗嗤”一笑,但也没再说什么,把红漆食盒盛放盖好递过来,小山才如梦初醒地掏出钱,接过食盒道一声谢,在“月稍梅”耽搁这么久,使馆里的使者大人们估计已经洗漱完毕,厨房要赶紧开饭的,念及这里,小山再不多想,急匆匆就往回跑去。
东方既白,女子重新整理一下仪容,挽一把筷髻束好包头走出来,地上一口炭炉燃的陶壶已经滚出白气,摆出一张方桌上,郑重放置着不知从何处捡来的几方残损莲纹瓦当,这是洗刷干净作为杯盏托子使用的,她倒出开水点一大海碗的盐笋炒豆茶,帘外已有客来。
“月娘?月娘啊!”是一位形象干练的壮硕妇人站在那儿,“今日的稍梅是什么馅儿?”
“原来是徐大姐儿,快坐下喝茶,你不是喜爱有嚼劲儿的口味么,我今做的是五香粉风肉泡的糯米稍梅,还有若你家大人爱吃软和的,就有半肥瘦水白肉剁碎蒸加一点的春韭翡翠稍梅。”
“呵,月娘做的稍梅,怎么都好吃。”这妇人一边说道一边把预先带来的一方帕子摊开递给月娘,仿佛不经意地继续拉家常,“月娘啊,你看你这几年一个人孤苦伶仃在这明州城讨生活,每日若不是我徐大姐明的暗的看顾你,你都不晓得附近多少浪荡徒龟儿子们惦记你呢!我可是叉腰骂过他们数不清多少回,我说你们谁的眼珠子都不许蘸月娘呢,人家一个小寡妇本分守正,天不亮就开店做营生的,想吃稍梅的只许拿钱来买,连月娘的手都不许碰的,不然我家大铁耙子不是只会叉粪呢,别让我将你们这帮龟儿子一个个屁股涮几道道,才晓厉害……”
月娘已将两种稍梅各装出十个放在徐大姐的帕子里,并麻利地四方打两个结:“是啊,要不是徐大姐看顾,我这小妇人家家的如何过得日子?今日这稍梅就算是我送给大姐的,千万别提钱的事,不然就是要赶小妹出了这明州城呢!”
徐大姐伸手就要接过,但碍于面子还是推让几下,才揣起稍梅赶紧走了,
“呵,月娘真是不怕做亏本生意的?明知道她是不想给钱吃白食的。”
说话的是一位身形消瘦,身后背着一副旧匣子,脸上画了白鼻梁和两道红脸颊的中年男子。
“是傀儡串串家的二哥啊!”月娘热情地招呼道,“来,喝一碗热炒豆茶吧?可对不住,今日没有酸馅儿的稍梅了,给你拿几个春韭的月稍梅吧?”
“呵,如今这世道……月娘你还有那么多的肉可做稍梅,她拿你几个白食吃了还觉得捡大便宜似的……也罢了,明日还请做几个酸馅儿的,那肉怕吃不惯……”男子即便满面油彩,也掩饰不住说话神情间的愁苦,毕竟身上已有多年的病痛,每日风雨无阻背着傀儡匣子走街串巷表演赚钱,那腰身看着就日渐佝偻下去,但他倒是看得清月娘做稍梅的肉,月娘一边嘴角带着笑,也不反驳什么,用干叶子装起几个递给他,照旧招呼下一个生意。
不知从哪一年,好像也就是咸淳元年前后,明州城里月湖畔的哪一天早晨,这家挑着“月稍梅”幡子的小吃店突然就冒出来了,掌店做厨的只有一位年轻少妇人,自称从北方逃过来的,问其名姓也只摇头不语,街坊想来也是经历过变故坎坷不愿提起,就没人追问下去,只因她做的稍梅极好,且能因着季节时令做出不同式样和口味,物美价廉又童叟无欺,所以大家也就惯了唤她为“月稍梅”的月娘,时间一长附近无论官宦还是走卒都能时常光顾,她的收入稳定也就暂时安驻下来。但怪的是从不见她到哪里赁屋居住,偶尔虽到市集上添置衣物用品,回来却还只蜗住在那湖边的简易草顶棚屋里,不与什么男人交往,有人想前去打些主意的,后来也莫名就收敛手脚无功而返,数年间大家渐渐也就对她习以为常,并不见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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