奕容光焕发,只有用力地盯着她的眼睛,才会在里面看到一点深不可测的忧伤。
阿列克谢的母亲平静地对他说道:孩子,原谅我只能以这种方式跟你见面,公开的会面与接触会害了你的。
叶普盖尼坐在这位夫人的对面,沉默良久,终于开了口:夫人,是我开枪击中了廖莎。
阿列克谢的母亲轻轻地舒了一口气:热尼亚,我在廖莎被流放前去看过他。那个时候他带着伤口不眠不休地接受着审问,憔悴、瘦弱、几乎睁不开眼睛。但是我觉得他英俊极了,这是我见过我的儿子一生中最英俊的时刻。他对我说:妈妈,请不要为我难过,我这一生有最棒的母亲赐予我生命的开始,又能够投身于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事业——为信仰、理想和国家进步献出人生。我没有什么可后悔与惋惜的。唯一遗憾的是,我不知道我是否得到过爱情。
说着,阿列克谢的母亲用灼热的眼神看向了叶普盖尼,同时握住了他的手:谢谢你,热尼亚,告诉了我儿子这个答案。
叶普盖尼没有直接接话,他盯着自己被阿列克谢母亲握住的双手,轻轻问道:夫人,您最喜欢的花是白玫瑰吧?
马车从街道的积雪上驶过,整个城市显得平静如常。
第二天清晨,圣彼得堡又下起了雪,在一处小阁楼前,开门的女佣人惊讶地发现门口的台阶上放着一朵白玫瑰,雪花正静静地落在上面,和它融为一体。二楼的窗台上,有一位仪态高贵的夫人看着一个年轻人的背影消失在风雪里,金色的头发隐没进了整个城市白色的景色里,渐渐看不见了。
第二十二章 忘记
而活着不过是一面淌血的镜子
每一天都被震碎,当我穿过它去看你。
——路易斯·罗萨雷斯
在阿伯特被流放的第二天,爱莲娜帕夫洛娃向新登基的皇帝递交了自己要去索洛维茨的请求。半年后,在这个帝国南方的偏远哨所里,有一个新兵报道。大家都在私底下议论,来自圣彼得堡士官学校的他,不知道犯了什么错,会被下放到这样的地方。列兵叶甫盖尼维克托罗维奇普鲁申科是一个高傲而冷淡的人,他每天穿梭在这些议论里,不和任何人申辩,也不和任何人交往。但是叶普盖尼是一个非常出色的士兵,他执行任务果敢坚决、办事雷厉风行又稳重可靠,没有人敢轻视他或者招惹他。他一个人就像一整个连队,独自前行,独自对话,他唯一的爱好就是坚持每天去附近村庄的教堂里祈祷,或者一个人骑着马沿着南方广袤的荒原行走。
叶普盖尼就这样过了半年,到了冬天有一些来自圣彼得堡的军官到这里视察。晚上这些人喝醉了酒,有一个军官认出了叶普盖尼,走过去叫他:士兵,你不认识我了么,我现在可是你的长官。叶普盖尼冷漠地看了他一眼:我当然认识你,你被我在击剑课上痛殴过,你当初躲了起来,连广场都不敢去。那个军官恼怒地抓住了叶普盖尼的领子:我也认识你,你是一个可耻的叛徒。说着这个军官换了另外一副下流的面孔,把自己凑到叶普盖尼面前:热尼亚,你当初连一个流放犯都亲了,你要不要也亲一亲我?叶普盖尼拽住他的手腕,将他直接摔倒了地上,毫不留情挥拳打了上去,这位低级士兵就这么一拳一脚地痛打着自己的长官,神色冷漠,面无表情,鲜血飞溅到脸上依旧不为所动。围观的人群都呆在那里,看着这位冷静而疯狂的凶手一直打到那位军官蜷起了身体连呻吟都发不出来,叶普盖尼带着满手的鲜血站了起来,看着躺在地上的军官,平静地说道:你算个什么东西。
因为这一次殴打,叶普盖尼在南方服役的时间又多了一年,并被判处以鞭刑。他跪在教堂前的雪地上,鞭子落到后背带起血肉纷飞的声音,围观的人在指指点点。叶普盖尼既不觉得羞耻也不觉得恐惧,他眯着眼睛望向飘着雪花的天空以及远处零星可见的远山,耳边传来的是上一个雪天他在圣彼得堡元老院广场听到了的鞭子声。他看到自己滴落在雪地里的鲜血,这种疼痛让他有活在世间的真实感。
虽然接受了严厉的惩罚,叶普盖尼在这个南方小镇的地位却意外提升了,大家都知道这个军衔低微的士兵是一个凶狠的角色,这让他反而微妙地受到了尊重。
这一年,南方陆陆续续有人起来反对帝国。叶普盖尼随驻军一起去扑灭这些叛乱的火焰。士兵们都喜欢跟随他,叶普盖尼作战英勇而奋不顾身,而且无论在怎样的状态下都保持冷静,他对于这个世界的知觉和热情仿佛在某一个时刻丧失殆尽,这让他有一种惊人的控制力,像是一台完美的战斗武器——枪法准确、决策果决、头脑锐利。他唯一显得仁慈的时刻,是在战争过后。他从不为难俘虏,对他们保持尊敬,他也从不为难那些前来寻找丈夫、儿子、兄弟尸体的人们,他可以遵循职责将罪犯一批批送到圣彼得堡的绞刑架和鞭刑场上,但是他从来不侮辱或者伤害他们,相反他会请神父为他们祈祷与送别。这让叶普盖尼赢得了更大的声望,大家一边畏惧他一边钦佩他,他就像帝国完美道德与秩序的化身,不可侵犯但值得依靠,手段强硬但恪守底线。
和叶普盖尼的功劳相比,他的职位上升得有点过于缓慢了,士兵们都在为他抱不平,但是叶普盖尼并不在意这些,见过更多鲜血、死亡与眼泪之后,他以最完美的麻木适应了这个时代。
在一次阻击叛乱的战斗前,正在擦拭武器的叶普盖尼发现坐在自己旁边的一个男孩正在发抖。叶普盖尼抓紧了枪支冷静地提醒道:士兵,就要上战场了,恐惧会害死你自己的。男孩抱住自己的武器,有些紧张地回答道:长官,和我一起长大的朋友他就在叛乱的队伍里。叶普盖尼默默把子弹上了膛:你的朋友对他的信仰坚持吗?男孩有点沮丧地点了点头。叶普盖尼看着这个孩子的脸,这个小孩估计才十五六岁,这是罗密欧的年纪,是一个和朋友们在河边饮酒,为美丽的女孩子站立在月光下的年纪。他本来想对这个孩子说:抓紧你的武器,你也要为自己的立场负上责任。但是最后叶普盖尼抬起手拍了拍这个孩子的肩膀,轻声说道:抓紧你的武器,一会儿站到我身后去。停顿了一下,叶普盖尼微微露出一点笑意:反正我也习惯对坚持信仰的人开枪了。
整个南方的叛乱就这样被帝国的军队雷厉风行地平定了下来。叶普盖尼已经记不清楚自己杀了多少人,又有多少人经由自己的手被送往绞刑架或者西伯利亚。作为宣誓效忠皇帝的军人,平定国家的叛乱本来是天理昭昭义不容辞的事情,无需更多考虑与动摇。但是叶普盖尼从每一个死者、每一个流放者的脸上都能看到熟悉的样子,他每一天都仿佛在开枪击碎自己的过去,每一枪打下去都是自己曾经的伙伴。叶普盖尼喜欢在战斗结束后回到战场上,看着交战双方的尸体被整齐地排列在一起,看不出立场的分别,看不出是敌人或者战友。
上校在写给叶普盖尼的信里说道:热尼亚,我也曾在每一个被我杀掉的敌人脸上看到自己儿子的影子。是的,每一颗子弹都可能是赠予某个人的挚爱。但是,我们又有什么办法?如果我们都如此忠于职责,如果我们都如此骄傲,如果我们都不愿意退缩,如果我们一定要选择战斗来解决问题,那我们也要骄傲而不退缩地去承担后果,无论是承受死的痛苦还是承受生的痛苦。如果谁都不能责怪,那就责怪时代吧,孩子,不要过分为难自己。
在南方服役四年后,叶普盖尼终于被调回了圣彼得堡,偶尔会去学校帮助下米申少校。叶普盖尼在战场上的出色表现为他赢得了一些晋升的机会,但往事依旧是横贯在他前程上的阴影,不过他对于目前的生活并无什么不满。他已经是一个二十多岁的成熟青年,无论在战场上还是在家庭中都无可挑剔,他是卓越的战士、可靠的长官、恭敬的下属、孝顺的儿子、虔诚的教徒、忠诚的子民,他每周都陪自己的母亲去教堂,钱财一半给了母亲,一半捐献给死去战士的家庭,他过得像苦行僧一样严苛而整洁。他没有什么享乐的爱好,平日里连酒都很少喝,但是他喜欢冒险,喜欢刺激的事业,他喜欢骑马冲向敌人的炮火,也喜欢跟人贴身决斗,他甚至会偷偷跑去一些地下的小酒馆跟人比赛拳脚,歇斯底里地殴打,直到看到鲜血。在他厌倦了一种新的折磨自己的方式时,他就会到教堂在圣坛前不吃不喝地跪上一天,饥饿和干渴会洗涤他的灵魂,神智会暂时离开他的身体,让他忘记清醒。他不追求女性也不图谋婚姻,对于他真实的感情,他和身边所有亲近的人,包括自己的母亲都仿佛有一个心有灵犀的约定,他们聊天气、聊食物、聊新登基的皇帝,小心翼翼地避开这个话题。有人说他有个秘密的情人,因为自从回到圣彼得堡之后,无论春夏秋冬,他每个月都会坚持买一束白色的玫瑰花;也有人说他是因为失去了爱人,因为在冬季的某几天,总会在城郊的墓园看见他,很少喝酒的他,一个人坐在某一座墓碑上,看着夕阳落下,一口接一口地喝着伏特加,直到醉倒在雪地上被人拖回城里。当然还有一些更加隐秘而下流的传闻在军官中间秘密流传,但是没有人敢去验证这些说法,这个傲慢能填满一个大峡谷,冷酷得像西伯利亚雪原的少尉是一个不能招惹的角色,有种可以随时扔下整个人生换取一时意气的狠劲儿。
爱莲娜申请去索洛维茨的要求,皇帝一直不肯给于批准,而她依旧在坚持。叶普盖尼偶尔会在圣彼得堡的社交场合见到她,她是任何一个舞会的中心,是圣彼得堡社交圈里的公主与女王,光彩照人,进退有度。不过任何人也都知道,在她的房间里永远有一套已经打包好的行李,她随时随地准备放下王冠走向西伯利亚。
叶普盖尼很少能和爱莲娜说上话,实际上,他有点刻意避开她,有一种共同的隐痛隔开了他们。他们共同的地方在于拒绝别人,谁都知道圣彼得堡的爱莲娜小姐不能追求,她看似热情,对别人的热情却冷得像冰天雪地;谁也都知道圣彼得堡的叶普盖尼少尉不能爱慕,他把克制与冷静变成了一座教堂,而他就是在其中反复修行的隐士。有一次,叶普盖尼看到爱莲娜在走廊上又高傲地拒绝了一个贵族青年的求爱,这个女孩也看到了他,昂着头走到他身边,有些挑衅地问道:你在看什么,热尼亚?叶普盖尼看着她,耸了耸肩膀:看有人自不量力。爱莲娜的脸上倒映着从窗口投射进来的月光,有些好笑地盯着叶普盖尼的眼睛:不,热尼亚。爱一个人永远都不应该叫自不量力,要忘记一个爱的人才叫自不量力。叶普盖尼没有说话,他侧身让爱莲娜从他身边过去,月光的阴影从他们中间滑过。叶普盖尼没有回头看爱莲娜,他转头看向落在手心的月光,像梦魇一样泛着红色。他想告诉爱莲娜,其实还有更自不量力的事情,那就是忘记曾经爱过某人的自己。
第二十三章 老师
我爱你是把你当作在阴影和灵魂之间
某些被秘密地爱着的黑暗事物……
——聂鲁达《一百首爱的十四行诗》
在叶普盖尼回到圣彼得堡的第二年,皇帝对贵族的管束越来越严厉,对叛乱余孽的清理也越来越深入,行刑官的鞭子从来没有如此忙碌过,通往西伯利亚的道路上鲜血淋漓。那些当初的叛国者们,在索洛维茨依旧不安份,他们的书信通过各种渠道散播在帝国各处,人们传阅他们的文字,把他们的诗歌谱成歌谣,他们被埋在这个帝国的边疆,却依然可以将不安分的空气吹到皇帝的脸上。在这段时间,叶普盖尼偶尔会听到一两个他熟悉的名字,他对于这些回忆中的名字依旧在兴风作浪毫不诧异。但是对于他来说,已经失去的东西,无论是一片灵魂还是整个白天,都无法挽回,还有剩下的、重要的东西需要他带着残缺与惨痛去捍卫。
这一年,叶普盖尼的母亲身体渐渐地不好起来,早年劳累留下的疾患开始一点点反扑出来。叶普盖尼把大半的时间都用来陪伴母亲,为母亲梳理白色的头发、准备适宜的食物和舒适的房间、搀扶着母亲去教堂祷告。在其他的时间内叶普盖尼接受了许多逮捕任务,但他拒绝负责审讯。他已经逐渐习惯把一些青春的面孔从被窝里、沙发上或者母亲的面前带走,他习惯了被人当面唾骂和踢打,习惯了看这些年轻人被带进审讯室时或惊慌或骄傲的神情,习惯了看一个人如何在残酷和疼痛面前高贵地承担后果,也习惯了看一个人如何崩溃得像烂泥。
叶普盖尼通常只负责把人带到审讯室的门口,然后他会在胸口划一个十字,将那个人送进那个苍白而晦暗的小房间,有时候他看得到房间里的可怕工具,有时候他听得到年轻的呻吟声,有时候他闻得到鲜血的铁锈味。但是这些不是让叶普盖尼最难受的,每个人都该为自己的立场、选择和信仰付上责任与代价。叶普盖尼最不敢面对的是站在牢狱门外的那一排队伍,那是一群母亲,她们一个接一个在高墙下站立着,裹着头巾,花白着头发,站在冰冷的雪地里等着自己不知道会不会出来的儿子。她们是为别人的选择付出代价的人,历史里甚至不会有她们的只言片语。叶普盖尼每次走过她们身边都会感到在自己心脏深处埋着一根折断的生锈的针,以隐秘而不为人知的方式不断戳得灵魂千疮百孔。
在一个清晨,当叶普盖尼又送了一批青年走进这个晦暗的房子里,有人在抗拒逮捕中受了伤,鲜血在雪地上淌成一小滩一小滩的红色水洼,雪一点点地落在上面。叶普盖尼感到那一批静默站立的母亲们对他投来了憎恨的眼光,有人开始小声的啜泣起来,他低头看着白色雪地上红色的印记,轻声地说了一句:终究是没有用的。“不,先生“。叶普盖尼听到了一个老妇人的声音,虽然不大但是却像是一记铁锤砸到雪地上。他转过头,看到一个裹着黄色披肩的老妇人正看着他,这位母亲有着宽阔的额头,花白的刘海,腰板挺得跟白桦树一样直。她用干枯的手指指着地上的血迹:先生,你看,有血的地方,雪会积得慢一点。
叶普盖尼感到血液里的那些小伤口同时震动了起来,他看着这位老妇人,她跟这片土地上千万个平凡的母亲一样,跟他自己的母亲一样。叶普盖尼逃跑了。那些猛烈的炮灰和杀戮的鲜血并不让他感到恐惧,但是一位母亲的话让他丢盔弃甲地跑掉了。
在次日凌晨,叶普盖尼回到这里拿文件的时候,他又看到了那位母亲。披着黄色的披肩一动不动地站在牢狱门口,像是一尊笔直的雕像。叶普盖尼打了一个寒颤,他不知道这位老妇人是凌晨又折返到这里,还是一直等了一个晚上。他走过去取下自己身上厚实的披风盖到了老妇人的身上,他甚至没有勇气回头望一眼她是否还活着。
黄昏的时候,审讯室的守卫发现一件奇怪的事情。一直负责逮捕叛国者的叶普盖尼少尉一个人坐在审讯室的桌前,坐在那些罪人们坐过的椅子上,沉默地看着灰白墙壁上的血迹,仿佛在拷问自己。
在叶普盖尼回到圣彼得堡的第二个春天,他已经因为在搜查叛乱方面的卓越表现,获得了一个勋章,但他的职位依旧没有提升的迹象。母亲的身体越来越差,叶普盖尼准备递交申请带母亲去南方疗养,在临走前他去学校看望了上校。叶普盖尼一踏进他曾经就读的这所士官学校,感受到的只是畏惧和憎恨的眼光。他之前回来通常都是接到举报去抓有叛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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