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不知道,姜圣初是猪狗不如的东西。”吴枣秀说,“你们让我在姜家怎样呆下去?我真后悔没有在那天晚上杀了他,这样就什么都不用去想了!”
“长久呆下去嘛,是难,可你怎么说也得待国芬再大一两岁才是呀!姜圣初是有歹心,但我想,经了这一回,他会有些收敛的,他得靠着你们做事,你们就暂时好歹呆一段日子,到时再作计较不好么?”张仁茂见吴枣秀在听着,在思考,接着又说下去,“我让他来向你赔个不是,接你回去,这事我能做到,就看你你以为如何了。”
吴枣秀迟疑好一阵,终于松动了:“就怕狗改不了吃屎,到时他又翻脸。。。 ”
“腿长在你身上,他什么时候翻脸,你不一样可以上大香嫂家来?”张仁茂让吴枣秀放心,“晚上我去姜家把话说个明白,看他应承不应承。”
黄大香左右不好说话,这时才托咐了张仁茂一句:“姜圣初如果不肯服个理,认个错,秀妹也真是不能回姜家去的。”
姜圣初倒是很实在,很干脆,经张仁茂一说,第二天便上黄大香家来接吴枣秀了:“让我赔个罪便赔个罪,只要往后你能把布织下来,什么事都由你了。这话要不算数,让我天打五雷轰──快随我回家去吧,昨天那斤多肉还没吃,留着呢!”
“我有什么家!”吴枣秀不肯轻易掉头转弯,“我丈夫死了,是我的命苦。我现在姓我的吴,不用别人赔什么罪,也不听别人哄骗了!”
“仁茂兄不是跟你说好了么?你怎么又变卦了!”姜圣初在屋里转了几圈,“谁哄骗谁呢。。。 不想想,谁家当大伯的有我这肚量?说赔罪便赔罪,还兴让我下跪磕头不成?”
“谁敢让你赔罪?谁敢让你磕头?”吴枣秀霍地立起身来,“你一天到晚横眉竖眼,骂进骂出的,谁在姜家称太太小姐了?我享不了你们姜家这个福,我就是不回去!你有本事你就来抬我的尸!”
黄大香以为这下糟了,却不料姜圣初反倒软了下来:“谁不知我那秉性?尿憋急了,便冲破裤裆,撒出来了,过后又什么事都没有,你姑奶奶犯得着计较这些么?”
这让人哭笑不得的粗俗话倒是不假。有句“易涨易退山溪水,易反易复小人心”的话,姜圣初真是涨也涨到了顶,退也退到了头。吴枣秀同样当不了强硬到底的大人君子,经过黄大香的一番劝解,她最后也委屈下来:“都不用说了,我也用不着别人来接!要不要上那织布机我自己知道,反正今天我是不会回去的!”
第二天吴枣秀一早便回姜家了。历史和现实环境给人们扭编的各种冤结不是能轻易挣得脱的,现时的社会还没有给吴枣秀们提供别的出路,他们的生死不算回事,不少个吴枣秀都没了戏。这一个吴枣秀也只是得到了暂时的安然:姜圣初的退让换回了一个织布能手,吴枣秀的拼死一搏总算争得了一点点做人的尊严。两个为求生活命,狭路相逢的冤家,最终相互为对方让出了一线极为有限的空间,但是由于不同的心性,不同的利害关系,决定他们之间必然要再起冲突,究竟是鱼死还是网破一时尚不得而知。但眼下的吴枣秀在姜家是自在得多了:出入谈笑,姜圣初只能在背后干瞪眼,心里怄出油来。
同样是面对险恶的宗族势力,龙嫂反抗的前景就暗淡得多。她家虽然离小镇不过一里多地,情景却大为不同。在她那个聚族而居的村落里,族长长长的烟杆依然戳地有声,一声咳嗽仍使得一些女人和孩子不寒而栗。小镇人毕竟弄清了皇帝倒台,日本入侵以及举旗共产,抗婚出走之类都是生活中发生过的事情,而这一切传到乡间去时,则往往变得面目全非,有如传奇神话一般。因此,龙嫂与吴枣秀命运的差别也就在于:当李寿凡心不在焉地听完姜圣初时而愤恨,时而可怜的诉说之后,推托着让他去找田伯林。而田伯林可能是受了李青霞等人一些宣传的影响,加上他跑口岸的见闻,竟没有支持姜圣初整肃家规的要求。相反,还为吴枣秀这个叛逆的小寡妇说了一通人命关天以及男女平权,妇女解放等等不伦不类的道理。可龙家的同族人呢,他们则明明知道是族长的纵容和指使,才制造了龙嫂的这场冤屈,在族长面前他们却噤若寒蝉,对龙嫂的哀号哭诉无言以慰。龙嫂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拼命则没命,找死则白死。所以,她最后还是得求那位叔老爷族长开恩。龙嫂借了钱,办了桌洒,叔老爷揩去嘴上的油水之后,也算为她讲了几句听来公道的话,可就是把应该立下文书的事搁置了起来。这以后,龙嫂还得一而再,再而三地去叔老爷门上请安求告,而一般的孝敬是不够的,当这位叔老爷夜深人静再次在龙嫂那低矮的土屋里洒醉肴饱,一把拉过龙嫂来时,她除了缩身抖索之外别无办法。她忍受着族长的百般亵玩,跪在地上求饶:“叔公,让我怎样都行,就这事使不得呀!我没事还受了冤屈,真要这样,我寻死都没去处了,你就饶了我吧。。。 ”也许是这七十多岁的老头只要到此也就满足了,他让龙嫂让出一半应得的产业,然后,才在契约上承认了连贵是龙家的继承人。这样看来,龙嫂及其子孙就只能屈辱地生活在这种淫威之下,似乎再难见得到有解脱这个冤结的一天!
20
新思潮给青年们带来了对未来的期待与向往,使他们热血沸腾,产生出巨大的勇气;而现实则以它的漠然保守与冥冥难测使之很快地冷静和却步。那几个青年学生在小镇上奔走呼喊了一阵,便感到他们并不能翻天覆地,在小镇人生活的河床里,他们的种种努力变成了转瞬即逝的水珠和泡沫。如龙嫂的事,她是田家的女佣,李青霞在姐姐家里认识了她,当初得悉龙嫂的遭遇时,也曾经仗义执言,还游说了她的兄长和姐夫,力促他们出面救助,但李寿凡只把小妹当作个全然不谙世事的傻丫头看待,他一边喝茶一边说:“可怜啊,龙嫂这女人也真是可怜!可有什么办法?我们这里喝的是河水,他们那里喝的是井水,井水不犯河水,河水怎么能够去犯井水?所谓鞭长莫及是也──算了呢,你看这天气多么好,风和日丽的,你就上后花园看看池塘里的荷花开得怎样了吧,昨天开了两三朵,今天该是十几朵了──怎么,又要不高兴了?有句俗语说,狗咬耗子多管闲事,我看呀,你这黄毛小狗可别到处汪汪乱叫才是呢!”李寿凡闭上了眼睛,挥手让李青霞退出门去。在田伯林家的客厅里,姐夫对这位姨妹的慷慨陈词则笑而不答,不愿意与她论理。最后,倒是提醒了一句,这里是天高皇帝远,让姨妹别去给龙嫂添乱。因为,李青霞把龙嫂的事情早向同伴们讲了,当时引发出来不少的同情和义愤。有人主张告状,要为她出庭辩护,以伸张正义;有人说该将此事编成戏剧,公开揭露,以控诉封建礼教的罪恶;更有人认为不如动员受族长*欺压的人起来抗争。。。 然而,在进一步的争论中,他们又把这些意见全都否定了,实际上,这些人手无寸柄,身无半文,什么办法也没有,弄不好还真可能给龙嫂帮倒忙。正是在这种无可奈何的情况下,李青霞才去求助两位兄长的。
也因此,仇道民更加坚定了一个信念,他说,非革命不可,中国的事不动大手术解决不了问题!仇道民决心把自己溶汇到足可改变中国现状的力量中去。他当然不只是从龙嫂的遭遇中领悟到这一点。在大学里,他是学生运动的积极参与者,那激昂慷概的演讲,那热情奔放的诗篇,多次引起了当局的注意,在学校决定开除他时,老师周扑拍案而起,为之仗义执言,但结果是,连周扑也站不住脚,他们便愤而离开了学校。之后,仇道民又接触了一些组织工人运动的革命同志。这次来小镇之前,他就已经作好了去投奔革命圣地的思想准备,只是在临走之前,他的多情,他的执着,让他仍希望能与李墨霞重温旧梦,共同去探寻人生的新路。虽然,李墨霞也未能忘记自己曾经热恋过的情人。但当李青霞告诉她,仇道民请求一见时,她惊异,恐慌,激动而又忧伤了好几天,最终还是不敢答应见面。按照她带给仇道民的话说,她的心已经碎了。
这种考虑是现实告诉她的。李墨霞的孩子已经六岁,快上学了,她抛不开作母亲的责任;在家里她与田伯林之间虽然谈不上什么爱情,她孤独,郁闷,心灵总感到一种被幽禁的痛苦,但是她同样也把冷漠留给了的丈夫,有如主子不忍抛弃曲意伺候自己的仆人一般,她觉得一旦骤然离去也问心有愧;更主要的是,她已经没有勇气再来一场闹得满城风雨的离婚或私奔的闹剧了,当年抗婚引起的世俗舆论至今仍然像阴云一样笼罩着她,而且,加在她心头的压力似乎日见其重,谁也没有过理解,谁也没有给予过一点半点的同情,这让她产生一种命运是无可抗拒的感觉来。当她看到吴枣秀抗争无路,龙嫂委曲求全的情景时,更觉得与她们一样,同是天涯论落人了!所以,在这些日子里,她的思绪时涨时落,她对爱情的追求也忽明忽暗,最终,她发现自己那颗破碎了的心再也不可能回归到学生时代的梦境中去了。
李墨霞不能回到仇道民的身边,仇道民并不十分意外,尽管他来时的幻想是那么美丽,那么强烈。而现在,李墨霞连与他见上一面的勇气也没有,这又不能不使他格外地感到失望。李墨霞并非绝情和缺少勇气的人,是生活的磨盘磨去了她的棱角,仇道民只能下定决心离开小镇了。而实际上,警察所也早已经注意到了他的行动。几天以后,这些凭热情相聚一起的学生,在小镇已安身不下,纷纷作鸟兽散。在决定离去的前两天,仇道民捎给李墨霞一封告别信,其中夹着一首诗:
当星辰被夜雾遮没,
不要说它已不存在;
阴影聚集上心头时,
只能加重那份情爱。
一旦流星陨落天涯,
带走的是一路炽热!
李墨霞读着仇道民的信,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感。这些天,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田伯林总是避开李墨霞,并且把儿子重波也干脆送到龙嫂家里去了。独守在楼上卧室里的李墨霞,怎么也忍不住一场痛哭,她让酸楚的泪水满脸横流,仇道民为她而来,也因她而去。青妹告诉了她,仇道民等人准备远走他乡,李家大院的朱漆大门,锁不住青妹那颗充满理想和进取的心,她也决心与这些人走同一条道路。此时,李墨霞就觉得自己有如一只折翅的孤雁,掉落在荒野里──有谁能够听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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