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小莲犹豫了一阵,才低声说:“香婶,你说姜家人真能收留我么?”
原来,周小莲说的“随他们”的话,也包括着姜家。
周小莲把这意思的话也说给了张仁茂。张仁茂的担心之处正在这里:“你全了解姜信和的情性?他爹的脾气很暴噪呢。”
“姜信和说他要我──我也不能去另寻别的人家,他会不答应的。我们已经。。。 ”周小莲似乎早把自己交予了姜信和,已无意作其他选择,只要能有个去处,她与张炳卿离婚也无所谓怨恨或留恋。本来,几年的夫妻只不过是同路人而已,分手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她对张仁茂却说了句留恋的话:“是我的命不好,作不成你的儿媳;你还是认我作个女儿吧,我不会忘了您的恩德。。。”
这完全是实情话。周小莲家一直陷在赤贫的状况里,父母一生穷苦无靠,更无力关照已经出嫁的女儿,张仁茂倒是把她当亲生女儿看待,在侄儿面前也多方护着小莲。此时,为这离婚的事去征询她父母的意见,也无可无不可,反正他们不会拿出什么主意来。倒是黄雪钦早就估摸到了一些情况,也问过小莲一些话,但他一直没有向张仁茂提及这件事。现在,见他们把话说到这地步来了,只能事出无奈地说:“那就让小莲去姜家吧,眼下也找不到一定是好的去处。”
“是我对不住你,”张仁茂忍不住抹了一把泪眼。世上的许多事不由人。他想,周小莲与姜信和往来已久,也算是缘是情吧,再从中阻拦,也难说是好是坏。思量久久,他终于放弃了为周小莲另寻一户人家的打算。他说:“你雪钦哥这么说了,就依这话办──让我把你当女儿一般嫁好了,只是得先请雪钦哥先替你与姜家人讲讲。”
剩下来的事,就只有张仁茂想着给周小莲添几件嫁妆,也算是争个不甚体面的体面了。
张仁茂把这件事跟黄大香讲了,让她放了心;又跟吴国芬讲了,国芬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但与吴枣秀说的时候,吴枣秀却说:”你还算有良心!但你说的不能全算数,这事你不用急着去告诉姜圣初,你得先让张炳卿来见我。”
“你这话是有理。”张仁茂点头说:“我理当领炳卿来叩见你这姑妈,可他忙,你就别急吧,反正也不用多久他就能回小镇来,那时再说也不迟。”
“我可不只是什么姑妈,”吴枣秀坚持说,“国芬的爹妈,祖宗都是我了!张炳卿果真是对国芬有情有意的话,他就该尽快来见我一面。”
张仁茂答应给侄儿捎信去,但他并不知道吴枣秀这一阵怎么就急成这样子,难道还认为我张仁茂会从中阻拦么?
68
农协会活跃起来,小镇震荡了,这是改朝换代的前奏。李寿凡在小镇唯有财势还可以利用一时。他开仓济贫,广为施舍,减免了一些佃户的租息──这既可以笼络一些人心,又可以向农会显示他的开明。他想,只有这样才是进退两便之举。
这天,李寿凡来黄大香的小摊上要了几两花生米,也同其他顾客一般,站着喝了两盅酒,与往来的人有说有笑,并且极言这花生瓜子炒得又香又脆,说大香婶的手艺好,人缘更好,生意才这样兴旺。黄大香知道李寿凡爱吃炒花生。平时他在陈裁缝家玩麻将时,多是让陈家淑瑶妹子来买,他自己也来过好几次,虽然总是笑容可掬,却没有今天这么多的客气话。其他顾客都走了,他最后一个结账,付款时把票子卷成一团,递给黄大香说:“以往关照不周,请香嫂子多多包涵。”说完,便转身出门。黄大香展开票子一看,里面包着一枚金戒指。这让黄大香大惊失色,她连忙追出门来喊:“寿公,你掉了东西!”李寿凡回头笑着说:“没事,没事,不关紧,那不关紧的。”但黄大香依然招手,坚持着让他转回来:“那不能,你一定得过来看看!”
李寿凡只得进屋重新坐定。他说:“香嫂子,你别见怪,让我把话说清楚。从前你丈夫帮我家尽心办过事,后来欠了些钱,这理当相助,可你人穷志不短,全数还清了。现在想来,那本钱不说,利息是计算得重了一些,这事让我一直于心不安,现在用这枚戒指抵清多收的利息,你该收下才是。”
提起偿债的事,黄大香的眼圈红了:她为偿付本利,弄得倾家荡产,差点逃不出命来。这中间的苦和难现在提起来,仍如滚油煎心。但这些事已过去多年,今天还说什么抵偿不抵偿呢!现在你李府大老爷还记得这件事,也算很难得,再说,收租放债也不只是李家兴起来的,金戒指是无论如何不能收的。黄大香说:“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你还提这些作什么呢!借债还钱,清本付息本是历来的老规矩,我哪里能够不认命?”
李寿凡把退回来的戒指放在一旁,又提起另外的事来:“这戒指就算借给你作个成本吧。我记得那年姜家的二嫂子叫枣秀的,她为你去送绣下的寿屏,想替你把工钱借下来做本。我一时没顾上过问,后来听说还让她白说了许多话──这事你还记得吧?我这是来向你赔个礼了,你就收下这戒指──这是真货色呢!”
“唉,我哪能记得那许多的事呢!”黄大香说。但这事怎能不记得?当时正是她无路可走的关节处。现在,她只是不想再说起这些,可她也有个感觉:人家说寿老爷不探家事,现在看来这并不完全实在,他的记性可好呢!不探家事,哪来那大的家业?说有钱人不重钱,也没有那种事。她黄大香给李家做了许多的针线活,从来没有白收过他们家一个铜板;而遇着为难的事,他李家的人却并不认这些情了。“你寿公也不必把这借钱的事挂在心上,再说,后来也还是借下了那工钱,是你们帮了忙呢。”
“后来借下了么。。。 那是应该,应该!”李寿凡不清楚当时由于田伯林从中圆场,打发吴枣秀走了的事,“我知道你是厚道人。就凭这,送你这戒指也并不算是过分的。”
黄大香摇了摇头。她不想再听什么,也不想再说什么,不管怎么样,这已是时过境迁的事,她重又拿起戒指,执意要退给李寿凡。
李寿凡只得收起戒指。出门时,他不免有点难堪地说:“好呢,好,好难得呢──往后还望您香嫂多多关照啊!”
黄大香并没有完全见到这是李寿凡慑于情势,为善后图存而采取的措施;即使见到了,她也会按自己宽厚待人的处世观念行事,从后来黄大香并不肯向任何人提及这件事就可以证明。至于李寿凡想一家一户地去了结以前的恩怨,则是打错了算盘。将要来临的是一场社会的暴力革命,就他个人而言,这种做法也许不算什么阴谋或罪恶,但当社会对立集团的斗争进一步激化时,自会有人出来找李寿凡清算,根本不可能有他的安然。共产党的组织早就指出了这个阶级斗争的动向,这是敌人企图分化瓦解革命队伍的反动策略。当张炳卿派姜信和回小镇向农会的积极分子传达这个指示时,张仁茂也认为李寿凡是要与农协会作对。他已经向那些从李家大院得到过施舍的人作了宣传,让他们提高警惕,但总有人经不住诱惑,明里暗里去李家大院捞取些好处,其中姜圣初就是一个。这也有难怪之处,在这春荒时节,许多人家的小孩饿得张着嘴嗷嗷叫,大人饿得按着肚子咕咕响,农民协会光说几句空道理解决不了实际问题。这时,张仁茂有主意了,他说:“明天我去借两把钥匙来,给大家开两个粮仓,暂且解了这燃眉之急再说。”
张仁茂活了大半辈子,第一次走进李家大院。他生性倔傲,对官府豪强从来就不肯逢迎巴结,平时他对那朱漆大门甚至望也不朝里望一眼。他有句话:“他富他的,我穷我的,两脚一伸是一样的;活着不相干,死了两处埋。”可这一回,他与李寿凡却不能不有些相干了。
今天,张仁茂是代表着没米下锅的穷兄弟前来找李寿凡。他跨进大门,走过幽深的庭院,有人见着他便赶忙向李寿凡通报去了。
李寿凡在大厅前迎上张仁茂。他知道张仁茂的侄子是张炳卿,张炳卿是那个曾警告他不得附逆作恶的武工队长。张炳卿对小镇人来说就是共产势力的代表,而张仁茂因为他在国民党军的刀枪绳索下死里逃生,一时也成了传奇人物,李寿凡双手抱拳说:“仁茂公光临,有失迎候。请里屋就座。”
张仁茂随李寿凡进入内厅,马上有人端过茶来,张仁茂站着喝了一口,说:“不必客气,我也没什么大事,只是来传个话,讨你一个答复便走。”
“别急,先请上坐。”李寿凡客气地说,“仁茂公不常走动,今天来到敝处,定有赐教,何必匆忙?”
张仁茂来时还有些担心李寿凡使势,怕不好说话,现在看来他还算识相。张仁茂想着既要把事情办成,又不能给农协会丢了面子,这得稳着一点,便坐了下来,说:“我叫张仁茂,人称张蔑匠。本想这一生可以不进高楼大厦,可现在是身不由已了,不能不来。”
“欢迎,欢迎。”李寿凡听张仁茂这话,似乎对他称“仁茂公”有些讥讽之意,便说,“本是街坊邻里,平时是疏远了些。今天张主席前来,想来是传贵公子张队长的旨意了!他什么时候凯旋来小镇?”
“你是说张炳卿?你没什么要紧事找他吧,他大概迟早会回小镇来的!”张仁茂不紧不慢地说,“今天我是小镇的穷兄弟们推我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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