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大人,”她仰起头,水晶吊灯在她眼中细碎反光,映出迫切的希望,“不用那么麻烦,给我度身定做什么身份。我只有一个要求——我可以从临时通译做起,但要和男子一样,有一路升迁的机会,和同等的薪水。如果你顾虑风化,我可以穿男装,像我以前在茶行一样——我想,以我的能力和勤勉,三年,应该能升到月薪一百两的档次吧?”
到那时,不管欠多少,都能慢慢还清。
赫德有点惊讶地笑了,低头看看她崭新的、滚着花边的裙摆,忽然想起不久前她满身血污的样子。
“我说过了,这些工作太辛苦,不适合淑女……”
“儒家文化轻看女子,”林玉婵学他语气,“不拘一格降人才……”
赫德平白脸疼,弦乐队一曲奏完,他却没踏在结尾的音符上,在一对对小花伞里标新立异,十分突兀。
一个头发花白的西洋绅士笑着凑近,微微躬身。他身上飘着古龙水的清香味。
“罗伯特,你已经霸占这位美丽的龙小姐三首舞曲的时间了。能不能借给我一会儿,我还从没和中国姑娘共舞过呢。”
赫德是东道主,理应热情待客,然而这次他却莫名其妙来了脾气,生硬地说:“没空。”
他干脆不跳了,揽着她的腰,走到一个安静的角落。
“林小姐,我很愿意为你而破例,接受你那些异想天开的戏剧化设想,忘记你原本应该引以为傲的迷人的性别。”他有些焦躁,从侍应生手里抄来一杯威士忌,抿了一口,“我不知道你为何这么急着赚钱,我完全相信你可以做得跟男人一样出色。但你忘了一点。你可以改变衣着、发型、走路的姿态、说话的语气,但有一点你改不掉。就算你真是男子,也无从遮掩。”
林玉婵问:“什么?”
赫德不言,冷冷看她好一阵,才说:“装傻。”
“我真不知,还请赐教。”
赫德叹口气,慢慢伸出右手,轻轻点上她的脸蛋,然后滑到她的眼角,最后挽起她一缕鬓发,别到她耳后。
“我很讨厌指出这一点,但是……你要知道,大清海关,原是为了照顾列国利益而设。月薪一百两,是外籍雇员的标准。华人——华人男性雇员的月薪,顶格是十二两银子。”
林玉婵胸中一闷,耳中的音乐突然变得吵闹无比。
“即便他做同样的工作?”
“即便他做同样的工作。”
“我不知……”
她也打听过周围人的薪资,但她能接触到的不是杂役就是伙夫,低薪理所当然。
“我很抱歉,但这是规则。你知道,官府也不乐意让大清子民在洋人手下拿不寻常的高薪……”
她脱口道:“可制定规则的是你!”
“这是国际社会的规则。”赫德温和地说,“谁敢破坏它,谁就是与整个文明世界的公序良俗为敌。林小姐,请你体谅我。”
林玉婵冷笑,“嗯,整个文明世界。”
侍应生经过,她顺手也拿了个高脚杯,管它里头是啥,闷一大口压压情绪。
舌底火辣,满头大汗。赫德关切地看着她。
又一轮舞曲结束。她学着周围太太们的样子,挽着裙子轻轻一蹲,朝自己的男伴致意。
“多谢款待。我会在年底之前把该交接的工作整理好。”她声音愉快,面容却绷得紧紧的,“对了,别忘了募捐!”
袄裙限制了她的步幅。她飞快地穿过舞厅中央,推开门。
赫德追出去,有点后悔失言,但还是不厌其烦地解释:“十二两银子在中国已经是富裕水准了,不是吗?况且我可以允许你一些挣外快的机会……这是你要求的,是你不愿接受我先前的提议……”
林玉婵咽下舌底的酒,深呼吸。
“不跟古人置气,”她想,“英特纳雄纳尔实现还早呢。”
走廊里的寒气让她冷静不少。她转身微笑。
“赫大人,如果您还没想好该怎么烧第三把火,我倒有个建议——上海华夷杂处,经商环境比广州复杂得多,违法走私也容易得多。我读过档案,李泰国在任时和走私者沆瀣一气,分赃不少;您初掌江海关,最好拿运输业开个刀,去查查……嗯,比如说,有个义兴船行,就很可疑。这些刁民无法无天惯了,您要是去,别忘了带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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