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婵骨头一疼,一瞬间如堕深渊。
人的记忆是有依托的。有时候,往事如烟,却被一件旧衣、一枚旧物,勾起许多早已褪色的回忆。
那些以欺负人为乐的恶伙计,给她口水粥,让她捉蟑螂,谁心情不好都能来扇一巴掌。每天仰望王掌柜的脸色,生怕一不小心被他卖了,一边赔笑一边偷学手艺;有时实在受不了那股子压抑,冲动地想,老娘不干了赶紧被老天收了算了!……
林玉婵再一次让王全拖住,在德丰行当牛做马担惊受怕的那些日子,就自作主张地在她脑海里放了个精彩集锦,让她有种“一夜回到解放前”的错觉。
她惊慌叫道:“我哪有身契?谁把我卖了?”
而崔吟梅看到王全一口咬定要见官,这可不像信口开河,他心里也一瞬间犯迷糊:难道这两人真的有旧?林姑娘一向小心谨慎,又怎么惹着这姓王的了?
还是尽心尽力地劝解:“王掌柜,王老板,人家小姑娘一个人创业不容易,你别吓唬人……”
王全冷笑。
“一个人创业?一个女的,怎么可能单独创业?你不问问她,本钱是哪来的?来上海之前,她在做什么?”
生意人心中只有精明和算计。如果这林八妹是个灰头土脸小乞丐,今日让王全碰上,或许他只会踢上一脚,出一口心里闷气。
可林玉婵今日的衣衫打扮,还有崔吟梅对她的态度,明显能看出来,死妹仔如今混得不错。还来海关做生意!
多半是傍了有钱大老爷。给她点本钱,做生意玩票。
那王全可就不能轻易放过。
按大清律,奴籍之人,财产都归属主家。
当然眼下的大清风雨飘摇,人人都在钻法律的空子。也有主家默许奴婢积蓄私产,另立门户,甚至有多年之后,主家败落无人,为奴的反而富贵满堂,几代之后,反过来欺负主家——这种伦常倒置的事,如今也时有发生。
但,主奴关系是永远不会变的。分家另过的奴婢,就算做了富商捐了官,理论上,见到主人还是得跪拜伺候,礼不能废。
否则,主家随时可以起诉奴婢犯上不敬,追讨财产,让官府治刁奴的罪。
不过纵有这种案子,主家既已破败,无钱打点衙门,多半也胜诉无门。父母官最多判那奴婢后代破财消灾,施舍原主人一点钱,双方和解完事。
这是现实。
但王全心里已经打好了算盘:咬定林玉婵是卷款脱逃的妹仔,律法和道德都站在他这边。只要告上了衙门,他稍微活动一下关节,就能判她一个重罪,然后吞没她的全部资财!
德丰行可不是当初呼风唤雨、牙缝里抠点渣子都能养活一群人的巨富了。蚊子腿也是肉,这妹仔不管开着多大的铺子,王全打定主意,都要把它给抢过来。
就算她傍了富商,做了姨太太,要赎她,拿钱来!
王全心里飞快盘算这一遭,心想,闹得越大越好。不榨干她全部身家,就让她以后没法做人。
于是把这林八妹拖出崔吟梅办公室,重重踩着光洁的大理石地板,对走廊里的围观群众大声道:“家务事!这是广州齐老爷府上脱逃的奴婢!别看她如今人模人样,其实是个蛇蝎毒妇!她卷了老爷府上的钱开铺子,在上海招摇撞骗,我这就扭送去衙门,让官老爷评评理!家务事,让大伙见笑了!”
手里的妹仔还在拼命挣扎。王全为了佐证自己的话,干脆朝她狠狠一个耳刮。
“不知廉耻的奴婢,还敢再逃!”
啪!
林玉婵伸手捂脸,有意没躲。王全的大掌击在她手背,巨大的力道让她短暂一懵。她顺势倒地一滚,尖叫:“杀人啦!……”
在上海做了两年文明生意,林玉婵已经习惯了温饱不愁的中产生活,修炼出优雅得体的举止;但今日被王全一吼,仿佛一下子回到过去,又跌回那种毫无尊严、底层互害的小人心态。
她凄厉尖叫。
https://www.cwzww.com https://www.du8.org https://www.shuhuang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