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那大概是我们儿时看的时间最长的一本书。到后来封面都破了,书页也掉下来一些,但在我们无聊时,它仍然是解闷的法宝。
到底是书中的什么东西吸引着我和弟弟们呢?我记得我们三个并不关注书中的情节,而且以我们当时的年龄(3岁、4岁、5岁)也不可能理解那些情节。我们只看画,看张飞的表演。不论已看了多少次,我们仍要兴奋,并且会情不自禁地欢呼。是什么在刺激着我们呢?
后来我有了儿子,儿子两岁时,我给他买了《大象巴伯的故事》。那是一本在大人看起来平平淡淡的外国图画书,讲的是动物大象巴伯的日常故事。儿子看得多么的专注,多么激动啊。那种情景立刻令我想起了我的张飞的图书。幼儿的内心都有强烈的表演欲,那时我们的阅读是将自己全身心地摆进去的,不论是张飞还是大象巴伯,那就是我们自己。那是真正的、一去不复返的纯洁的阅读,没有任何功利,也不会让俗套的思考来干扰。所以才会有那种出自内心深处的欢呼啊。想想卡尔维诺那位童年时代坐在鸡圈里读书的编辑吧。
今天我所写下的这种文学,就是要唤醒人们早已失去的那种阅读能力。可是失去的东西是很难再找回来的,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我的读者需要重新训练才能进入到那里,他们将遇见的是他们童年曾有过的那些奇异欲望。
光感
说不清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获得那种清晰强烈的光感的。
我最早崇拜的人物是刘胡兰。我从课堂上知道她是一个小姑娘,但居然不怕死,一身铮铮铁骨。我反复地设身处地——如果是我的话,当脖子放在铡刀下面时,我会怎样呢?想了又想,还是觉得自己肯定做不到像她那么勇敢。那可是实实在在的脑袋落地啊!虽然我扪心自问,深感自己做不到让自己的肉体虚无化,但那种崇高的意境令我久久地沉醉。我爱这种敢于牺牲自己的人,不论是刘胡兰,还是《红岩》里面的江姐。我感到在英雄的末日境界里,有一束光芒在照耀。
稍大一点,我便深深地为安娜?卡列妮娜的死亡境界所吸引了。那样一种黑沉沉的、绝望的死,似乎扑灭了一切想象。然而并不是这样,我之所以愿意让自己停留在那个境界里,一轮又一轮地体验,扮演,不是因为黑暗,而是因为光。那种迷人的、能穿透五脏的光。一口气读完死亡的描述之后,又翻到前面去读她的日常生活,读她同儿子那令人心碎的会面,读她同情人的初次邂逅……在阅读之际,光芒始终照射着大脑里幽暗的深处,调动起体内的能量,使我能运用自身的经验重新构思美的世界。
再后来,很久很久之后,吸引着我的便是艺术家的死亡境界了。我终于明白了,我不是世俗中的英雄,我非常害怕肉体上的伤害。如果有那种事发生,我说不定会是一个懦夫。但我又太爱人的牺牲的姿态,太爱那种境界里的永恒之光,似乎我活着的宗旨就在那里头。那么,能够实现我的这种爱的,只能是模拟那种境界的实验了。这种实验可以令奇迹出现,而在奇迹中,灵光照亮幽暗的心田。
对于光的感觉和向往,似乎是从我很小的时候(大约3岁)就开始了。谁说幼儿只是自私的呢?一切都是很难界定的,所谓天性,难道不是从一开始就包含了光感吗?和煦的阳光照在窗外的杨树叶子上,幼小灵魂与肉身的分野在悄悄地进行。我幸运地在一个充满镜像的世界里成长起来,我周围有那么多的镜子在暗示引导着我,所以辨认就自然而然地开始了。整个的过程就如一场趋光的运动。现在回忆起来,儿童时代竟有过那么多的美丽的瞬间!从幼儿时期对家人的依恋,到文革少年时期产生出保护父亲的豪气,这段过程里镜子的作用是关键的。我的父亲是一名真正的孤胆英雄,我做不到像父亲那样,但我将他传给我的内在气质转化成了搞文学的天赋。我通过文学创作的演习,一次次重现了父辈追求过的永恒之光。
文学的创造过程就是一场趋光运动,我不过是延续了幼儿时期的本能。也就是说,趋光,是人类的本性,人对于理想的追求是最符合人的本性的。自私自利与自我牺牲这个人性矛盾的两面,将在历史的长河中永远对峙下去,只因为人懂得从镜像中认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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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吉娅娜
少女时代没有爱情,可是有爱的欲望。
我描过一幅插画,名叫“达吉娅娜在小树林里”。普希金的苗条的贵族少女,白的衣裙,忧郁的眼神,庄园里的静谧。我不喜欢普希金,我觉得他不过是一个浅薄的诗人,有点像现在的三流流行歌手。可是达吉娅娜,这是另外一回事了。达吉娅娜是梦,像我这样的少女的梦。当然,你也可以将她的名字换成阿霞,换成卡杰琳娜等等。那种永恒不破的忧郁,那种由敏感多变而导致的苍白……
如今是看不到这样的人了。美少女是在心的深渊里成形的。她徐徐上升,脱离了脚下的尘埃,成为异质的大自然里面的幽灵。在压抑的梅雨天结束之际,我里面有些什么东西开始跃动,我迎着那道彩虹走出去。“啊,达吉娅娜!”我默念道。我一身轻灵,如同这蒸腾的地气一样上升。这里有松树,银杏树,地上有三叶草、蒲公英和野草莓。达吉娅娜的白裙在那棵巨松的树干后面飘荡。她手里拿着什么书?抑或什么都不拿,只作为书中的主角出现在这里?唉,达吉娅娜!从前有过,现在没有了,你已经到了将来的世界里。
对于达吉娅娜的阅读必须悄悄地进行。星期三下午不上课,家里又没有人,我就翻开了那本书。那几章熟悉的诗句,那两幅插画,让我整整一个下午沉浸在里头。俄罗斯的天空和小树林同我们这里的天空和小树林有区别吗?当然没有。达吉娅娜属于我们每一个人,只要你想,你就能变成她。也许,我本来就像她,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
在暖洋洋的季节里,我们整天追追跑跑,历险的游戏一个接一个,情绪总是那么高昂。可是只要一静下来,内部就会产生那种空白,而达吉娅娜,就会从那空白的中心现身。她,俄国的美女,用那样幽深的目光注视着我这个平凡的,有点灰色的中国少女。沟通是多么奇异啊,就像电击,又如初恋,虽然并不是异性相吸的那种冲动。我在房里走动,将窗子打开,看见小鸟儿将红果啄落,我便流泪了。达吉娅娜啊,没有你,我会如何样成长?
从前,在一个毫无特色的日子里,我得到了普希金的这本书。我将书藏起来,等到家人外出时再拿出来一遍又一遍地重温。在达吉娅娜的小树林里,没有世俗的沉渣。和煦的阳光在聚精会神地演绎草莓的奇迹,幼鹿在草地上奔跑。那么白的裙子,只能属于她——少女梦里的异国偶像,一生中永恒的情人。对于年轻的阅读者来说,那个男人不存在。达吉娅娜暗恋着他,这又有什么!真相是:阅读者暗恋着达吉娅娜。听,伙伴们在院子里疯吵,马路上有柴油车隆隆驶过,而东边,军人在操场上吹响号角。自来水在灶上的瓦壶里冒泡,我在冥想。达吉娅娜,我爱你!
我没有问过她是谁。我很可能已经问过了,成千上万次无声的叩问,夏日的风慵懒地吹着,精神却无比的亢奋。达吉娅娜在小树林里,她在那里,我能听到白纱裙扫过草尖发出的沙沙声。她在异域,她又在我们当中,难道不是吗?将手放在胸口,便能感到心跳,感到血流,这就是真相啊。
从前,在一个毫无特色的下午,我同俄国贵族少女达吉娅娜相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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