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守仁的脸隐藏在深重的阴影之中。他的身躯随着小船破浪而晃动,可是那盘膝而坐的姿势并没有改变。
在这条小渔船的船舱最角落处,他穿戴着蓑衣与竹笠,只仅仅露出一线紧闭的嘴唇。
坐在对面的童静并没有出声打扰他。她知道此刻王大人正沉浸在怎样的心情里。
要送别人去死,对王守仁而言早非第一次——只要是领军打仗的人,根本无法逃避这现实。但这并不代表他就习惯了。
尤其是今次,为的是要令自己活命。
童静当然很清楚,王大人绝非为了自己。那次在府邸遇刺的事件里,她亲眼看见王大人面对侯英志的剑,曾经甘愿站在身受重伤的孟七河前面受戮。但是这次不同了:宁王叛乱已成事实,王守仁的性命,再非只属于他一人。
童静摸着横放腿上的「迅蜂剑」在沉思。她无法想象自己若是换作王大人,此际心里到底有多痛苦。她觉得自己根本就下不了这种决定。也希望一生也不用作这样的选择。
王守仁外表看似入定的僧道,但其实内心正在沸腾。他很清楚,那些从各处江岸登陆、四散逃走以吸引敌人追捕的部下,现在正面对怎样的命运。他知道若要继续对抗朱宸濠,自己恐怕还是要再作更多残酷的决定;他更知道即使如此,自己面对的仍然是空前的艰难苦战,走错任何一步也会粉身碎骨,并连带把无数人都领进熊熊劫火。
但即使是这样,王守仁心里时刻想着的仍然是如何取胜。也只有胜利,才令一切的牺牲有价値。
要胜利就先要得到力量。而他的兵源全都在南赣,第一步就是先脱离朱宸濠的捕杀回到南方。
此时燕横揭开竹帘进来船舱。他的神色同样凝重。
「暂时还看不见追兵……」燕横说时,心想这必然是孟七河等人产生了效用,但实在说不出口。「船夫说大约再走大半个时辰就到临江城了。」
临江乃是循水路可到最接近的一座大城,王守仁若是到达,最有可能获得保护。
燕横在船尾察看了好一段时刻,这时用手上的「龙棘」支着甲板坐下来,稍作休息。童静将汗巾递给他擦脸。
三人在摇晃的船上坐着,默然无语。船舱里的焦虑气氛久久不散。
燕横手指在「龙棘」那莲花状的金色剑柄上来回磨擦,显得心事重重。
「燕少侠有事情要问我吗?」王守仁许久以来第一次开口。
燕横深深呼吸一口气,失笑说:「我只是觉得有点像开玩笑我们『破门六剑』不是皇帝指名要处决的钦犯吗?可是现在却拼上性命去保护他的江山……」
王守仁脱下竹笠,直视燕横。
燕横也不逃避那目光,收起苦笑。
「我不是质疑王大人你的决定。。。。。只是我不禁想,现在这个皇帝也不见得有多好。宁王要抢他的皇位来坐,那又如何?他们谁来当皇帝,与我何干?」
燕横已然预备接受王守仁一番义正词严的斥责,但这是他心里真实的想法,实在不吐不快。
哪料王守仁并没有发怒,反而面容祥和地看着燕横。
「燕少侠竟能有这样深刻的想法,令我有点惊讶。」王守仁徐徐说。「你说的其实也没有全错:他们姓朱的谁来当皇帝,的确没什么大分别。而且这种事情从前也发生过……」
王大人此语一出,燕横和童静也感课异。这种话若被官场中人听见,已可被追究诽谤先帝及大不敬之罪,丢官之余,罪足流放甚至杀头。
「假如朱宸濠在宫廷内里斗法以获取帝位,那也无话可说,可是他今日为完遂一己私欲,不惜把无数百姓卷入战火中,王某人则无论如何也要阻止他。要是被朱宸濠坐稳半壁江山,大明南北分裂,战事将持久经年,不知要死多少人。而且我看朱宸濠此人志大才疏,决非真主,他这么一搞,不知道还会引出多少野心之辈乘乱自立为王,交互混战。王某人顾念的,乃是苍生。」
燕横听了王守仁这番话,心中郁闷顿解。他对正德皇帝朱厚照全无好感,首先当然是因为「破门六剑」遭朝廷通缉追捕,而这起因于他们在江西省内调查波龙术王售卖「仿仙散」一事,燕横从中看见地方官府如何贪渎腐败,深感朝廷无能,也认定朱厚照并非好皇帝。而朱厚照出兵攻灭武当派,对付武人如此残酷无道,更令燕横感到心寒。
——然而我们这一战不是为了他。而是为天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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