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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第1页)

晚祷钟响了,我夹在一群群学生当中,慢慢地穿过了校园。时近黄昏,十分恬静,人们边走边嘁喳低语。我记得,拱形的毛玻璃窗被灯光照得黄灿灿的,向枝叶遮盖的砂砾小道和便道上投下了花边状的侧影。夜幕将临,我们信步走去,丁香、忍冬和马鞭草的阵阵清香和春天带来的一片葱绿叫人心烦意乱。我记起,一阵突发的爽朗的笑声,洋溢着欢乐的笑声,轻快地飘过了大地回春后的草坪,余音在远方缭绕——流畅,自然,其中银铃般的女声,十分清脆嘹亮,之后这笑声戛然而止,仿佛是给钟声震荡的肃穆气氛无可挽回地一下扼杀了。当!当!当!周围只听得步履端庄的悄悄脚步声,那是有人从散落在四处的住房里离开游廊往便道走来,过了便道,又上了柏油车道。车道两旁是粉刷得雪白的碑石,对于默默地往教堂走去的信男信女,有着难以捉摸的寓意。来宾已在教堂等候。我们并非带着虔敬礼拜的神往,倒是怀着审时度势的心绪往教堂走去。此时此地,暮色渐浓,湛蓝色的天幕下面雨燕盘旋,飞蛾穿梭,而教堂背后,月亮血红,就像西斜的落日。月光没有照亮蝙蝠啾啾鸣叫的黄昏,蟋蟀、夜鸱活动的夜晚,却全部倾注在我们汇集的地方。我们缓缓地往前走,动作呆板,手足僵硬,缄口不语,即便是呆在暗处,也好像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而月亮就像白人那充血的眼睛。

我带着前途未卜的心情朝前走,一举一动比别人更加拘谨。教堂的钟声震撼到我翻腾的内心深处,使人感到末日就要来临。我还记得,那教堂的屋面倾斜而下,屋檐既宽又低,颜色血红,就像刚刚升起的月亮,拔地而起;那教堂爬满了常青藤,夜色朦胧之中,上下一片灰蒙蒙的泥土色,好像这座建筑不是出自人工之手,而是破土生长起来的。为了求得暂时的慰藉,我不去想那春日的黄昏和阵阵花香,避开那耶稣受难时的情景,去领略圣诞时刻的心情;躲开春天的傍晚和钟声,去寻求冬日的明月和白雪。皎洁的明月高挂在天空,晶莹的白雪在低矮的松树上闪烁。那里没有钟声,唯有风琴和长号奏出的圣诞赞歌随着白雪飘到远方,将沉寂的夜晚化为清澈见底的大海,起伏的波涛拍打着沉睡的大地,直到音乐所及的最远处,无边无际,给人们,甚至给金日酒家,给狂人的住所带来宽宥。可是此时此地,仍是黄昏,我在升上天空的月亮下,迎着扑鼻的花香,向预示末日即将来临的钟声一步一步走去。

我进了教堂,里面灯光柔和。我悄悄走过一排排极不舒适的直背条椅,找到了我的位置,便弯着身子坐下,准备受苦。讲台设有专门的布道台,前方围着擦得雪亮的铜栏杆。讲台的上首按个儿高矮站了几排唱诗班的学生。他们身穿黑白两色制服,表情镇静,甚至有点呆头呆脑。一根根光泽晦暗的镀金风琴管,从他们的头顶一直伸展到天花板,高低参差,很像哥特式建筑的屋顶。

我的周围还有学生在走动,一张张面孔都突然严肃起来,活像是戴上了面具。我似乎已经听到人们提高了嗓音在唱来宾喜爱的歌。(喜爱吗?是要求的。是赞颂他们吗?是被迫接受、奉若神明的最后通牒。是为了求得平安无事有口无心地反复表示忠顺。也许仅仅为了这点,人们才喜爱这些歌,就像战败者喜爱征服者的象征一样,作为一种姿态,表示接受一方规定、另一方勉强同意的那种条件。)此刻我直挺挺地坐在这教堂里面,不由想起了许许多多夜晚,坐在这宽大的讲台前面,既感到敬畏又感到欣慰,是一种敬畏之中的欣慰;记起了在布道台上短小而正规的讲道,抑扬有致、清晰洒脱,虽从容自信却完全摆脱了那些缺乏教养的传教士的粗野感情,我们多数人的家乡都不乏那类传教士,而且我们也颇为此感到惭愧。这些讲道,逻辑的感染力就像刻板而正式的图案,只要有板有眼,顿挫铿锵,多音节词发得慢慢悠悠,就足以使我们感到激动,得到慰藉。而且我还记得那些来宾的讲话,他们个个都渴望让我们了解,我们能参加这样“盛大”而正式的宗教仪式是多么幸运。我们在这个大家庭中不致与那些在愚昧和黑暗中沉沦的人们同流合污又是多么幸运。

在这儿的舞台上,按照上帝自己对动作的描述演出了霍雷肖·阿尔杰6的邪恶的仪式,百万富翁一一前来登台自我表演;不光是戴起纸板面具表现出他们的德性、富有、成就、权势、慈悲等的神话,而且要活灵活现地把他们自己和他们的这些品行表现出来。祭台上不是什么圣饼和圣酒,而是肉和血,活生生的人的肉和血。纵然弯腰曲背,老态龙钟,枯瘦干瘪,但也还是活生生的。(面对这个事实,谁不相信?谁会怀疑?)

我记得我们还得面对另外一种人,那些把我安置在这座伊甸园中的人们,似曾相识又不相识的人们,虽然熟悉却又陌生的人们。他们时时摆出一副假惺惺的笑脸,用鲜血、暴力和嘲讽,以降尊纡贵的态度,慢条斯理地对我们说话,他们时而规劝,时而威胁,时而用轻描淡写的语言进行恫吓。说我们一生的缺陷太多,可是企求过高,蠢不可耐地急于改善境遇。他们一张口说话,我脑海里就出现他们鬼鬼祟祟的幻影,那下巴颏上黏着的发亮的血泡,就像嚼烟之后常常挂着的棕色唾液,还有那嘴唇上糊着的成千上万黑奴保姆干瘪乳房中的奶汁。这让我们模模糊糊地了解到我们黑人的存在。他们吮吸我们生命的源泉,却往我们身上喷回污物。这就是我们的世界。他们绘声绘色地说这是我们的世界,我们的天地,我们的四季和气候,春季和夏季,秋季和收获,千年之后都是如此。而这一切对于我们都是洪水和飓风,他们这伙人又不啻是惊雷和闪电。这个世界我们必须接受,必须喜欢。即使我们不喜欢,也得逆来顺受。我们得接受——即使那伙人不在场,而我们面前却是铺设铁路、制造轮船、修建石塔的人们,尽管他们有血有肉,声音与那伙人不同,没有显而易见的危险的重压,并且对我们的歌声表面上更加真挚地欣赏,对我们的福利有一种几乎是慈悲而又客观的冷漠。可是那另一种人的话却比慈善家的美元更为有力,比采金钻油的竖井更深,比实验室里制造出来的奇迹更加令人生畏。因为他们平平淡淡的几句话就构成了暴力行动。对于暴力,我们这些学生虽感到无法忍受,却异常敏感。

我也曾登上那个讲台,参加辩论。有个学生领袖叫我对着那些最高的大梁和最远的椽子叫喊。我的声音使大梁和椽子发出清脆的欢鸣,也使楝木发出断续的乐曲,回音里面可辨叮叮当当的响声。我好像是对着茫茫原野中的大树诉说,对着蓝灰色深水井口呼喊;只有声音,没有意义,只是拿建筑物的共鸣声做游戏,是对人的耳鼓的强烈刺激。

哈!后排坐位上白发苍苍的女总管。哈!苏西小组,苏西·格雷沙姆小姐。她坐在最后看着一个女生给男生传送秋波——听我说吧,语言的拙劣号手,模拟吹出喇叭和长管的那种音色,像中音号那样演奏主旋律的变调。嗨!精于语言的行家,善于揣测空洞语言的老手,听听那一个个元音和咝咝作响的齿音,听听那表现痛苦的低沉而刺耳的颚音,现在再随着早年浸礼会传教士讲道的节奏起伏,去掉那些形象的比喻:太阳不会出血,月亮不会流泪,蚯蚓不会避开神圣的肌体,复活节早晨照样在泥土中翻滚。哈!歌唱伟大成就,哈,赞颂日益巨大的成就,吟诵啊,哈!众人接受的意义。哈!到处淹没着激情的有声语言的河流,漂浮啊,哈!壮志未酬和暴乱流产的残迹,冲刷着我面前伸长的脖子和竖起的耳朵,哈!喷上了天花板,拍打着发黑的后椽,震荡着在千百人的声音中变得柔软的硬木横梁,哈!就像弹击木琴;那歌词犹如学校乐队在校园中来回演奏的凯歌,毫无胜利的欢乐。嗨,苏西小姐,无词的歌词的声音,歌颂尚未取得的成就的虚伪曲词,驾着我的讲话的翅膀,传到了您的耳旁,年迈的女总管,您熟悉奠基人的声音,您知道他许愿时的语音腔调以及人们的种种反响。此刻,您坐在一群年轻人中间,微微歪着白发苍苍的头,闭起了双眼,脸上是一副出神的表情,听着我的词语的声音发自我的肺腑、我的风箱、我的喷泉,就像喷水口喷出的色泽鲜明的水珠——听我说吧,年老的总管,点一点您那可爱的头,闭上您那眼睛笑一笑,或欠一欠身表示您听到了我的声音。您不会受语言的表面意义愚弄,不会受我的话儿愚弄,即便那些轻抚在您眼帘上的绒毛使您的眼睛眨个不停,也不可能使您一听到许愿的反响就感到欣喜若狂。在这歌颂与吐诉之后,您抓住我的手,声音颤抖地说:“孩子,有朝一日你会使奠基人感到骄傲!”哈!苏西·格雷沙姆,格雷沙姆姆姆,情窦初开的姑娘们的指导。她们坐在那清教徒式的条椅上不懂得您那约旦的圣水可以节制她们的私情;您,奴隶制的遗老,学生们爱戴您,但不理解您。您年事已高,又是奴隶制的产物,然而您却蕴藏着一股持久而旺盛的热情,在这蒙受耻辱的孤岛上,对您的这种精神我们并不感到羞愧——我是对着坐在最后一排的您,发出我这一连串的声音,在等待仪式开始的时候,我怀着羞愧和惋惜的心情想着您。

贵宾们在静悄悄的气氛中登上了讲台,布莱索博士像一名肥头大耳的侍者领班那样彬彬有礼地把他们引到高背雕花椅子前面就座。像有的来客一样,他下穿一条条纹西裤,上穿一件燕尾服,翻领镶着黑边,配有一条考究的宽领带。每逢这种场合他都是这副装束。尽管衣着华贵,他还是显出一副谦恭的样子。不知怎么的,他那条裤子的膝弯总是显得肥大,上装也总在肩膀上往下耷拉。来宾之中除一名之外全是白人,我看到布莱索博士对他们一一笑脸相迎。他一只手放在他们的臂膀上,不时拍拍他们的背脊,还凑近一个尖嘴猴腮的校董叽咕了几句,此人也就亲热地拍拍他的胳膊。这时我不禁感到一阵战栗。今天我也接触过白人,结果酿成了一场大祸。那一刻我才领悟到在我认识的黑人当中——也许理发师和保姆得除外——布莱索博士是唯一可以接触白人而不致遭殃的人物。我还想起每当有白人登上讲台,他总要用手去拍拍他们,好似在施什么法术。他和白人握手的时候,我看到他牙齿总是闪闪发光。客人们入席之后,他才跑到一排椅子的末尾落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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