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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书斋>骆驼祥子第一章 > 七(第1页)

七(第1页)

祥子上了曹宅。

对虎姑娘,他觉得有点羞愧。可是事儿既出于她的引诱,况且他又不想贪图她的金钱,他以为从此和她一刀两断也就没有什麽十分对不住人的地方了。他所不放心的倒是刘四爷拿着他的那点钱。马上去要,恐怕老头子多心。从此不再去见他们父女,也许虎姑娘一怒,对老头子说几句坏话,而把那点钱「炸了酱」。还继续着托老头子给存钱吧,一到人和厂就得碰上她,又怪难以为情。他想不出妥当的办法,越没办法也就越不放心。

他颇想向曹先生要个主意,可是怎麽说呢?对虎姑娘的那一段是对谁也讲不得的。想到这儿,他真后悔了;这件事是,他开始明白过来,不能一刀两断的。这种事是永远洗不清的,像肉上的一块黑瘢。无缘无故的丢了车,无缘无故的又来了这层缠绕,他觉得他这一辈子大概就这麽完了,无论自己怎麽要强,全算白饶。想来想去,他看出这麽点来:大概到最后,他还得舍着脸要虎姑娘;不为要她,还不为要那几辆车麽?「当王八的吃俩炒肉」!他不能忍受,可是到了时候还许非此不可!只好还往前干吧,干着好的,等着坏的;他不敢再像从前那样自信了。他的身量,力气,心胸,都算不了一回事;命是自己的,可是教别人管着;教些什麽顶混账的东西管着。

按理说,他应当很痛快,因为曹宅是,在他所混过的宅门里,顶可爱的。曹宅的工钱并不比别处多,除了三节的赏钱也没有很多的零钱,可是曹先生与曹太太都非常的和气,拿谁也当个人对待。祥子愿意多挣钱,拚命的挣钱,但是他也愿意有个像间屋子的住处,和可以吃得饱的饭食。曹宅处处很乾净,连下房也是如此;曹宅的饭食不苦,而且决不给下人臭东西吃。自己有间宽绰的屋子,又可以消消停停的吃三顿饭,再加上主人很客气,祥子,连祥子,也不肯专在钱上站着了。况且吃住都合适,工作又不累,把身体养得好好的也不是吃亏的事。自己掏钱吃饭,他决不会吃得这麽样好,现在既有现成的菜饭,而且吃了不会由脊梁骨下去,他为什麽不往饱里吃呢;饭也是钱买来的,这笔账他算得很清楚。吃得好,睡得好,自己可以乾乾净净像个人似的,是不容易找到事。况且,虽然曹家不打牌,不常请客,没什麽零钱,可是作点什麽临时的工作也都能得个一毛两毛的。比如太太叫他给小孩儿去买丸药,她必多给他一毛钱,叫他坐车去,虽然明知道他比谁也跑的快。这点钱不算什麽,可是使他觉到一种人情,一种体谅,使人心中痛快。祥子遇见过的主人也不算少了,十个倒有九个是能晚给一天工钱,就晚给一天,表示出顶好是白用人,而且仆人根本是猫狗,或者还不如猫狗。曹家的人是个例外,所以他喜欢在这儿。他去收拾院子,浇花,都不等他们吩咐他,而他们每见到他作这些事也必说些好听的话,更乘着这种时节,他们找出些破旧的东西,教他去换洋火,虽然那些东西还都可以用,而他也就自己留下。在这里,他觉出点人味儿。

在祥子眼里,刘四爷可以算作黄天霸。虽然厉害,可是讲面子,叫字号,决不一面儿黑。他心中的体面人物,除了黄天霸,就得算是那位孔圣人。他莫名其妙孔圣人到底是怎样的人物,不过据说是认识许多的字,还挺讲理。在他所混过的宅门里,有文的也有武的;武的里,连一个能赶上刘四爷的还没有;文的中,虽然有在大学堂教书的先生,也有在衙门里当好差事的,字当然认识不少了,可是没遇到一个讲理的。就是先生讲点理,太太小姐们也很难伺候。只有曹先生既认识字,又讲理,而且曹太太也规规矩矩的得人心。所以曹先生必是孔圣人;假若祥子想不起孔圣人是什麽模样,那就必应当像曹先生,不管孔圣人愿意不愿意。

其实呢,曹先生并不怎麽高明。他只是个有时候教点书,有时候也作些别的事的一个中等人物。他自居为「社会主义者」,同时也是个唯美主义者,很受了维廉?莫利司一点儿影响。在政治上,艺术上,他都并没有高深的见解;不过他有一点好处:他所信仰的那一点点,都能在生活中的小事件上实行出来。他似乎看出来,自己并没有惊人的才力,能够作出些惊天动地的事业,所以就按着自己的理想来布置自己的工作与家庭;虽然无补于社会,可是至少也愿言行一致,不落个假冒为善。因此,在小的事情上他都很注意,彷佛是说只要把小小的家庭整理得美好,那麽社会怎样满可以随便。这有时使他自愧,有时也使他自喜,似乎看得明明白白,他的家庭是沙漠中的一个小绿洲,只能供给来到此地的一些清水与食物,没有更大的意义。

祥子恰好来到了这个小绿洲;在沙漠中走了这麽多日子,他以为这是个奇蹟。他一向没遇到过像曹先生这样的人,所以他把这个人看成圣贤。这也许是他的经验少,也许是世界上连这样的人也不多见。拉着曹先生出去,曹先生的服装是那麽淡雅,人是那麽活泼大方,他自己是那麽乾净利落,魁梧雄壮,他就跑得分外高兴,好像只有他才配拉着曹先生似的。在家里呢,处处又是那麽清洁,永远是那麽安静,使他觉得舒服安定。当在乡间的时候,他常看到老人们在冬日或秋月下,叼着竹管烟袋一声不响的坐着,他虽年岁还小,不能学这些老人,可是他爱看他们这样静静的坐着,必是──他揣摩着──有点什麽滋味。现在,他虽是在城里,可是曹宅的清静足以让他想起乡间来,他真愿抽上个烟袋,哪摸着一点什麽滋味。

不幸,那个女的和那点钱教他不能安心;他的心像一个绿叶,被个虫儿用丝给缠起来,预备作茧。为这点事,他自己放不下心;对别人,甚至是对曹先生,时时发楞,所答非所问。这使他非常的难过。曹宅睡得很早,到晚间九点多钟就可以没事了,他独自坐在屋中或院里,翻来覆去的想,想的是这两件事。他甚至想起马上就去娶亲,这样必定能够断了虎妞的念头。可是凭着拉车怎能养家呢?他晓得大杂院中的苦哥儿们,男的拉车,女的缝穷,孩子们捡煤核,夏天在土堆上拾西瓜皮啃,冬天全去赶粥厂。祥子不能受这个。再说呢,假若他娶了亲,刘老头子手里那点钱就必定要不回来;虎妞岂肯轻饶了他呢!他不能舍了那点钱,那是用命换来的!

他自己的那辆车是去年秋初买的。一年多了,他现在什麽也没有,只有要不出来的三十多块钱,和一些缠绕!他越想越不高兴。

中秋节后十多天了,天气慢慢凉上来。他算计着得添两件穿的。又是钱!买了衣裳就不能同时把钱还剩下,买车的希望,简直不敢再希望了!即使老拉包月,这一辈子又算怎回事呢?

一天晚间,曹先生由东城回来的晚一点。祥子为是小心,由天安门前全走马路。敞平的路,没有什麽人,微微的凉风,静静的灯光,他跑上了劲来。许多日子心中的憋闷,暂时忘记了,听着自己的脚步,和车弓子的轻响,他忘记了一切。解开了钮扣,凉风飕飕的吹着胸,他觉到痛快,好像就这麽跑下去,一直跑到不知什麽地方,跑死也倒乾脆。越跑越快,前面有一辆,他「开」一辆,一会儿就过了天安门。他的脚似乎是两个弹簧,几乎是微一着地便弹起来;后面的车轮转得已经看不出条来,皮轮彷佛已经离开了地,连人带车都像被阵急风吹起来了似的。曹先生被凉风一飕,大概是半睡着了,要不然他必会阻止祥子这样的飞跑。祥子是跑开了腿,心中渺茫的想到,出一身透汗,今天可以睡痛快觉了,不至于再思虑什麽。

已离北长街不远,马路的北半,被红墙外的槐林遮得很黑。祥子刚想收步,脚已碰到一些高起来的东西。脚倒,车轮也倒了。祥子栽了出去。咯喳,车把断了。「怎麽了?」曹先生随着自己的话跌出来。祥子没出一声,就地爬起。曹先生也轻快的坐起来。「怎麽了?」

新卸的一堆补路的石块,可是没有放红灯。

「摔着没有?」祥子问。

「没有;我走回去吧,你拉着车。」曹先生还镇定,在石块上摸了摸有没有落下来的东西。

祥子摸着了已断的一截车把:「没折多少,先生还坐上,能拉!」说着,他一把将车从石头中扯出来。「坐上,先生!」

曹先生不想再坐,可是听出祥子的话带着哭音,他只好上去了。

到了北长街口的电灯下面,曹先生看见自己的右手擦去一块皮。「祥子你站住!」

祥子一回头,脸上满是血。

曹先生害了怕,想不起说什麽好,「你快,快──」

祥子莫名其妙,以为是教他快跑呢,他一拿腰,一气跑到了家。

放下车,他看见曹先生手上有血,急忙往院里跑,想去和太太要药。

「别管我,先看你自己吧!」曹先生跑了进去。祥子看了看自己,开始觉出疼痛,双膝,右肘全破了;脸蛋上,他以为流的是汗,原来是血。不顾得干什麽,想什麽,他坐在门洞的石阶上,呆呆的看着断了把的车。崭新黑漆的车,把头折了一段,秃碴碴的露着两块白木碴儿,非常的不调和,难看,像糊好的漂亮纸人还没有安上脚,光出溜的插着两根秫秸秆那样。祥子呆呆的看着这两块白木碴儿。「祥子!」曹家的女仆高妈响亮的叫,「祥子!你在哪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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