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这种可以歼灭敌人的惊人武器造出来看看。”苏丹说这话时,或许是在考验霍加;或许他有一个不让霍加知道的梦想;或许他想证明给不断找他麻烦的母后及帕夏们看看,他养在身边的这些自以为是的家伙也能做些事情;或许他认为霍加可以继瘟疫之后,再创另一个奇迹;或许他真的深受我们在书中创造的各种失败意象的影响;也或许不是因为书中的失败想像,而是实际上尝到的几次军事失利,使他担心了起来,害怕那些想让其弟取而代之的人,可能会把他拉下王位。我们一边恍惚计算着为了资助武器研发,苏丹赐予我们的那笔来自各村落、驿站及橄榄园的庞大收入,一边思考着所有这些可能性。
最后,霍加说,我们应当感到吃惊的是我们的茫然不知所措。我们都不敢相信,他年复一年告诉苏丹的所有那些故事,我们写的文章和书,难道都是错的?还有,苏丹已经开始对我们内心深处到底在想些什么感到好奇了。霍加兴奋地问我,这不就是我们多年来盼望的胜利吗?
的确是的,而且这次我们是分享着这一胜利开始这一工作的。我不像他那么急于想知道结果会是什么样,所以我非常快乐。接下来的六个年头,是我们致力于研发武器的六个年头,也是我们最危险的六个年头。这不是因为我们和火药打交道,而是因为由此招来了敌人对我们的妒忌,是因为人人都在焦急地等着看我们成功或失败——我们也在恐惧中等待相同的事。
刚开始,我们只在桌边作业,白白浪费了一个冬天。我们既兴奋又狂热,但拥有的只是武器的概念,以及想像着它如何摧毁敌人时萦绕在我们心头的模糊和混沌的想法。后来,我们决定到户外作业,开始用火药进行实验。就像准备烟火表演的那几个星期一样,在我们退回到大树下的凉爽树荫里后,我们的手下依照我们准备好的比例,配置好火药,在远处点火引爆。好奇的人们从伊斯坦布尔的各地前来,观看这些爆炸时伴随着不同巨响的多彩烟雾。再后来,放置着我们让人浇铸的大炮、长枪、标靶和帐篷的溪边,由于这些好奇的人群而变成了一个像是庆贺节日的地方。夏末的一天,苏丹本人也突然来到了这里。
我们为他进行了一场演示,巨响撼动了天地。我们逐一展示了手中用来装火药的弹药桶、弹壳、新型大炮、尚未铸造的长枪模型计划以及自动点火的机械装置设计。他对这些东西的兴趣,还不及对我的兴趣大。霍加原本不想让我接近苏丹,但展示开始后,苏丹发现我和霍加一样经常下达命令,我们的手下问我和问霍加一样多,他开始感到好奇了。
相隔十五年,如今当我第二次走到他身边时,苏丹看我的模样,就好像我是某个他从前认识但现在无法马上认出的人。他的神情看起来像闭着眼睛,正试着分辨口中所吃的是什么水果。我亲吻了他的衣摆。了解到我在这里二十年,但仍未成为穆斯林时,他并没有生气。他脑子里在想着别的事情。“二十年?”他说,“真奇怪!”接着又突然问我,“是你在教他这一切吗?”他提出这个问题,显然不是要听取我的回答,因为他随即离开了我们这个充满火药及硝烟味的破烂帐篷,向他那骏逸的白马走去。突然他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面对着我们俩,而此时我们正并肩站在一起。苏丹忽然面露微笑,仿佛看到了真主创造的一个无与伦比的奇迹——这种奇迹是用来粉碎人类血统的尊贵,是为了让人感觉到自身的愚蠢——一个十足的侏儒或是完全一模一样的孪生兄弟。
那天晚上,我一直在想着苏丹,但不是按照霍加希望的那样。他还在厌恶地谈着他,但我明白自己无法对他心怀憎恶或鄙夷,我很喜欢他的那种轻松、可爱,以及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的那种受溺爱的孩子气。我想当像他一样的人,或者成为他的朋友。霍加的愤怒爆发完毕之后,我躺在床上尝试入睡,一边想着:苏丹看来不像是个该上当受骗的人,我想把一切告诉他。但这一切又到底是什么呢?
我的关注没有石沉大海。一天,霍加心不甘情不愿地说,苏丹那天早上在等着他和我,所以我与霍加一起进了宫。那是一个空气中飘溢着海洋和水草味道的秋日。我们在一片落满红叶的小树林里,在紫荆和洋梧桐树下的莲花池畔度过了整个上午。苏丹想谈谈池塘里随处可见的青蛙。霍加一点面子都没给,只说了一两句缺乏想像力和色彩的陈词滥调。苏丹甚至没有注意到这种让我极震惊的无礼。他更多地是在关注我。
因此,我开始详细讲述关于青蛙跳跃的生理机制、它们的血液循环系统,讲到如果小心移除,它们的心脏还可以在体外跳动好一阵子,还有它们吃的苍蝇和昆虫。我要求送来纸笔,以便更清楚地说明从卵到池里成蛙的各个阶段。一组芦秆笔放在镶嵌红宝石的银盒中送上,当我用这些笔绘图时,苏丹专注地看着。他显然愉快地听着我记得的青蛙故事。讲到公主亲吻青蛙那个段落时,他发出作呕的声音,摆出了一副酸脸,但一点都不像霍加所描述的那个愚昧少年,他看起来更像是想以科学和艺术开始每一天生活的有理智的成年人。在这美妙时光中,霍加始终皱着眉头。最后,苏丹看着手中的青蛙图画说道:“我一直怀疑那些故事是你编的。看来那些图也是你画的!”然后,他问了我有关触须青蛙的事。
我和苏丹的关系就是这样开始的。现在,每当霍加进宫,我都会和他一起前往。刚开始霍加没说多少话,大部分是我和苏丹在交谈。当我与他谈及他的梦、他的激情、他的恐惧以及他的过去与未来时,不禁总在想,面前这个颇具幽默感且聪颖的人,有多少像多年来霍加对我所讲的那位苏丹。从他提出的老练问题以及他的敏锐中,我可以看出,从我们呈交给他的书开始,他在好奇,霍加身上有多少是霍加,有多少是我,而我身上又有多少是我,有多少是霍加。至于霍加,他毫不关心他认为愚蠢的这些好奇,那一阵子一直在忙于大炮和他尝试铸造的长枪。
着手研究大炮六个月后,霍加有些慌张了,因为他了解到皇室炮兵事务长非常气愤我们插手这些事,扬言要么解除他的职务,要么就把我们这样坏了枪炮工艺名声、自以为在发明新事物的疯狂笨蛋逐出伊斯坦布尔。但霍加并没有寻求妥协,尽管皇室炮兵事务长看起来像是准备好了要与他互相取得谅解。一个月后,苏丹下令我们不得在大炮领域研发新武器,而霍加并未因此感到很伤心。我们俩现在都明白,我们铸造的新的大炮和长枪,并没有超过已经使用了多年的旧枪炮。
就这样,依霍加的说法,我们又进入了一个新阶段。在这个阶段,我们要重新构思一切。但是因为现在习惯了他的怒气与梦想,所以对我来说,惟一新鲜的事,就是认识了这位君王。而苏丹也很高兴认识了我们。就像为了解决两兄弟的弹珠争执,说着“这是你的,而那是你的”来劝架的慈爱父亲,他也观察着我们的言语及举止,来调解我们的争端。我觉得这些观察有时很幼稚,有时又很聪明,这让我更加感到好奇了。我越来越相信,不知不觉中,我的人格已自行脱离,与霍加的人格合而为一,反之亦然;而苏丹借着评估这个想像的创造物,已经比我们本身更了解我们了。
当我们解析他的梦,或是谈论那个还只是停留在想像中的新武器时,苏丹会突然打断我们,然后转向其中一人说:“不,这是他的想法,不是你的。”而有时,他会区分我们的动作:“你现在看东西的样子就像他一样。照你自己的样子看!”当我惊讶地大笑时,他会接着说:“就这样,好极了。你们俩可曾一起照过镜子?”他还会问,当我们照镜子时,谁可以一直做自己。有一次,他拿出多年来我们为他撰写的所有文章、动物寓言集和时间表,一页页翻着看时,说出了哪一部分是我们哪一个人写的,甚至哪一部分是其中一人以另一人的立场写的。不过,真正让霍加生气、令我吃惊迷惑的,却是我们谒见苏丹时他召见的那个模仿者。
不论长相还是外形,这个人都不像我们。他既矮又胖,衣着也完全不同,但是开口后却让我震惊不已:那就像是霍加在说话,而不是他自己。如霍加那样,他会靠近苏丹的耳朵,仿佛耳语着一件秘密。如同霍加,论及较细微的观点时,带着深思熟虑与慎重的态度,他的声音会变得缓慢低沉。而突然间,也完全像霍加一样,当他因正在说着的事而激动不已,热切地挥舞着双手和胳膊来说服对方时,也会气喘吁吁。但是,当他以霍加的声调说话时,他描述的并不是与星辰或惊人武器相关的计划,只是列举着从御厨那里得知的饭菜,以及烧菜时需要的原料和香料。苏丹面露微笑,这位模仿者继续他的模仿表演,逐一指出伊斯坦布尔与哈莱普之间的驿站,使得霍加的脸色变得更加难堪。接着,苏丹要这位模仿者模仿我。那个注视着我、震惊得合不拢嘴的人,简直就是我——我惊愕不已。当苏丹要他模仿半是霍加半是我的人时,我完全着了魔。看着这个人的行动,就像苏丹做的那样,我也想说:“这是我,而那是霍加。”但这名模仿者自行这么做了,轮流用手指指着我们俩。苏丹称赞并遣退了这名男子后,要求我们依这种方式来思考问题并且经常到宫里来。
这句话会是什么意思呢?那天晚上,我告诉霍加,苏丹远比多年来他向我描述的那个人聪明得多,并指出苏丹现在是自觉自愿地朝着霍加希望引领他的方向走来。霍加再次勃然大怒。这次我也觉得他大有理由生气,那名模仿者的诡计实在令人难以忍受。霍加说,除非被强迫,否则再也不会踏进宫中一步。多年等待的机会终于到手的时候,他却根本不打算浪费时间和那些笨蛋混在一起。他说,既然我了解苏丹的兴趣,而且我有足够的机智来做这种小丑的把戏,那就由我代他进宫。
我报告说霍加生病了,苏丹并不相信。“就让他去忙武器的事吧。”他说。就这样,霍加计划并实施制造那种武器的四年期间,我前往皇宫;他则和我过去一样,怀抱梦想留在了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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