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僵了三秒,瞳仁一点点收紧,转瞬就把它啐了出来,整个人酸到龇牙咧嘴,来回跺脚,与小灰被酸到丑样毫无二致。
“皇叔为何要骗朕?”他抬手擦掉溢出唇角的涎水,于齿缝中倒吸凉气,因为嘴咧着,肉皮牵连到脖颈,以至于那处的青筋都显露出来,“这么酸的果子,你嚼得下去也算是本事。”
姜域负手而立,唇角微微弯起一个弧度,嗓音亦是温文尔雅:“这果子好像还没熟。走吧陛下,该入座了。”
好像有点奇怪啊。
他没有像上一世那样,追着问“真有这么酸吗”,亦没有求知若渴般探究“会刺激到舌头,还是刺激到牙齿”,而是很坦然,很放松地把这话题揭过去了。
联想到他上辈子知道自己可能会死,却还来赴宴的心情,又联想到我当初过世前最想确认的事情,一个猜测就这样翻山越岭,撞入我的脑海。
“六王爷,”我停下脚步,抬头看他,“你是不是尝不出酸的味道?”
姜域僵在那里。睫毛若蝶翼,轻轻地颤着。
姜初照也怔住了,他似乎也想到了某些事,顺着我的话,跟他求证:“甜的味道,是不是也尝不出?”
流云飞过月亮,明灭轮换,在姜域雪白的衣袍上,落下一层亮暗交替的光影。
时间真的有些玄妙又有些匆忙,我也不知自己到底在遗憾什么,因为迟迟找不出个由头,暂且就当是为了这件事吧:过了两辈子,才发现姜域味觉失灵。
当事人却没有那般伤感,只是低头,冲天上明月轻笑:“上一个发现这秘密的,还是先帝。他去天上后,就没人再知道,臣其实尝不出什么味道了。”
大概是兄弟情义让他想到了姊妹往来,于是从袖袋里拿出一个锦盒,递给我,“是蝉儿让我转交你的,她做这个玩意儿花了很长的时间,本想亲自给你,但她现在不方便出来,”紧接着,又掏出另一只,“这是臣要送给太后的寿辰礼物。”
我接过了邱蝉送的那个,打开,依旧是记忆中的玉石兔子,瑞兽铜镜,“六弟的哀家就不收了吧,哀家……”
姜初照却替我接过来,还当着我的面打开瞧了,“这平安结也是皇叔自己做的?坠子上的梅花还挺漂亮的,”说到此处递到我手上,眼里全是璀璨的碎光,比宝石做的梅花还要明亮,“母后收下吧。”
*
姜初照让我这次安安心心的,不要担忧,也不必害怕。
他确实做到了。
这一次的团圆宴,一整夜都是歌舞升平丝竹缭绕的祥和氛围,不闻尔虞我诈充斥四周,亦不见冷光暗箭藏匿树冠。儿媳们欢欢乐乐地前来敬酒,乖乖巧巧地祝我康寿,姜域同姜初照偶尔交流几句,言语间虽不至亲密,但也未曾隐着那些伤人的暗话。
到儿媳们表演节目之前,姜域照例要退了,临走前还让苏得意把桌上的山楂蜜饯装一些,他说这个好吃,想带回去尝尝。
我忍了好几下,却还是没忍住,推荐道:“六王爷,这是从宫外,阿见点心铺子里买来的,老板经常会做些新花样。你若是喜欢酸甜口的东西,可以提要求,她会单独给你做。”
姜域缓缓抬眸。
苏得意赶紧补充,顺便把装好的蜜饯递给他:“对,是在宝食街,老板叫王多宝。”
姜域俯身拜了我,嗓音恬淡,还带着春风拂面般的柔软:“多谢太后告知。”
等他走后,姜初照突然转过身来,于清辉灯影中问了我一个问题,脸上明明笑嘻嘻的,可不知为何,声音同姜域比起来,却像是淋了夏天饿大雨,每个字都充满了鲜明的水汽:“太后知道朕喜欢吃什么东西吗?”
我微怔,然后和蔼地看着他,一一列举:“酱猪蹄,江米糕,麻辣兔头,炸豆皮,脆皮烤鸭,松子鲜虾饭……”
“都不是,”他笑了一下,神情分外恍惚,嗓音里的潮湿感也加重,像是受了委屈,想哭却不能哭,“是桃花酥。年少时你同深海哥哥亲手做的,我尝着很好,是以每年都很期待你生辰那一天。”
“怎么还叫哥哥?一点规矩都不懂,”我瞪他一眼,严肃指正,“现在他可是你二舅了。”
姜初照脸上神色一卡,之前的大雨像是遇到了炽热骄阳,于是云消雾散,风息雨霁,周身湿淋淋的水汽也跟着消弭。
他捏着酒盏愤慨转身,舔牙咒骂:“朕再跟你说这些,朕就是乌龟!”
之后,儿媳们准备的节目都很好看,礼物也都很用心,让哀家很喜欢。
最让哀家激动,便是云妃送的满满一大盒、整整二十本的《墨书巷》,我用锦盒盖子挡着粗略翻了一遍,每一本都有主打故事,激动得差点当着儿媳们的面猴化,好在是姜初照在旁边提醒了我,让我注意影响。
除此之外哀家还格外喜欢娴妃表演的胡旋舞。
尽管之前都看过一遍了,却依然觉得很好啊。
她现在虽比之前丰腴了一些,但也因为胖了,所以更白更饱满,像是佛画上的雍容神仙一样;却又在转起圈的时候,变成妩媚的妖精头目,带着一群小铃铛、小金镯、小彩带转动,身上的每一件东西,包括她自己,都是鲜活的,灵动的,热烈的,绮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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