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次航行中,命中注定的“裴阔德号”迄今已漂流了很长时间,测程仪和测量绳却很少使用。由于过于信任其他确定船只方位的手段,有些商船,尤其是还有很多巡航中的捕鲸船,会完全忽略测程仪的使用。尽管与此同时,更多的是做做样子,他们会定期把船只的航线,以及推测的每小时平均前进速度,记录在通常的石板上。“裴阔德号”也是这种情况。那只和木制绕线轮缠在一起的带棱角的测程仪,很久没人碰了,就悬挂在后舷墙的栏杆下面。雨水和浪花把它打得透湿;风吹日晒又让它弯曲走样;所有因素都促使这个闲置的物件逐渐腐烂。但是,心事重重的亚哈,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一情况,在磁石事件过后的几个小时,他偶然瞥见了绕线轮,才想起他的象限仪已经毁掉了,才回忆起他就水平测程仪和测量绳所发的狂乱誓言。大船正在向前疾驶,船尾的波浪喧闹翻腾。
“前面的,喂,把测程仪投下去!”
两个水手走过来。金黄色头发的塔希提人和灰白色头发的马恩岛人。“你们中的一个,拿着绕线轮,我来投。”
他们走向船尾尽头,船的背风面,那里的甲板因为斜吹的风,现在几乎浸在奶油般打横里冲过来的海浪之中。
马恩岛人拿起绕线轮,抓住卷轴凸出的柄端,高高举起,卷轴上绕着线团,他就那样站着,让带棱角的测程仪笔直地向下垂,等着亚哈走过来。
亚哈站在他面前,轻轻地把线绳撒开了三四十圈,以便事先绕在手里,抛到船外去。这时,正在全神贯注瞧着他和测量绳的老马恩岛人,鼓足勇气开口说话了。
“先生,我不信任这东西,这测量绳看起来早就不行了,长时间的炎热和潮湿把它糟蹋了。”
“它撑得住,老先生。长时间的炎热和潮湿,它们把你糟蹋了吗?你看起来就撑得住。或者,也许这样说更准确,是生命撑住了你,而不是你撑住了生命。”
“我撑住的是这卷轴,先生。不过就像船长您说的。我这满头灰发,不值得与人争论,尤其是和上司争论,上司是不会认错的。”
“你说什么呢?现在竟来了一个大自然女王建在花岗岩上的大学的冒牌教授,不过我认为他太会奉承人了。你是哪儿人?”
“都是小石头的人岛人,先生。”
“好极了!你就用那儿的石头砸人的。”
“我不知道,先生,但是我出生在那儿。”
“人岛,是吗?嗯,从另一个方面来说,这也不赖。这里有一个来自‘人’的人,一个曾经独立的‘人’生出来的人,现在却失去了‘人’的人;人被吞掉了——被什么?把绕线轮举起来!这堵麻木不仁的墙最终会撞坏所有追根究底的脑袋。举起来!就这样。”
测程仪被抛下海去。松弛的绳圈迅速展开,伸直成一根长绳,拖在船尾,绕线轮也立刻随之旋转起来。测程仪随着翻涌的波浪痉挛般交替起伏,拖曳的阻力使得这个拿着绕线轮的老人奇怪地东摇西晃起来。
“拿牢!”
啪的一声!绷得过紧的绳子松弛下来,成了船尾上一个长长的装饰物,拖曳着测程仪不见了。
“我摔碎了象限仪,雷电改变了罗盘指针的转向,现在这疯狂的大海又弄断了测程仪的绳子。不过,亚哈能够修好一切的。拖上来,塔希提人;卷起来,马恩岛人。你们听着,让木匠再做一个测程仪,你把绳子修补好。当心点。”
“他这就走了,对他来说,什么事都没有;但是对我来说,这线轴似乎已经从世界中央脱落了。拖上来,拖上来,塔希提人!这些绳子是整根的,转着放出去,回来就是断的,拽起来还很慢。哈,皮普呢?来帮忙,嗯,皮普呢?”
“皮普?你叫谁皮普?皮普从捕鲸艇上跳下去了。皮普失踪了。让我看看,你有没有把他捞上来,老渔翁。绳子拽得很紧;我猜是他在拽着。猛拉一下,塔希提人!猛拉一下,把他甩掉;我们这里不捞胆小鬼。嗬!他的胳膊刚刚露出水面了。斧子!斧子!把它砍断——我们这里不捞胆小鬼。亚哈船长!先生,先生!皮普在这里,他又想上船了。”
“安静,你这疯狂的笨蛋,”马恩岛人叫道,抓住他的胳膊,“离开后甲板!”
“大傻瓜总是骂小傻瓜,”亚哈咕哝着,走上前来,“别碰这个圣人!你说皮普在哪儿,孩子?”
“在船尾那里,先生,船尾!看!看!”
“那你是谁,孩子?我在你空洞的瞳仁里看不到我的影子。啊上帝!人竟然成了让不朽的灵魂漏过去的东西!你是谁,孩子?”
“我是钟童,先生;船上的传令员;叮,咚,叮!皮普!皮普!皮普!找到皮普的报酬是一百磅泥土;五尺高——样子很胆怯——一看就知道!叮,咚,叮!谁看见皮普这胆小鬼了?”
“在雪线以上不可能有好心人。啊,你这冻僵了的上苍!往下面看看吧。你是这不幸孩子的父亲,你抛弃了他,你这创造万物的浪荡子。过来,孩子,亚哈的船舱从此就是皮普的家了,只要亚哈还活着。你触动了我内心深处,孩子;我的心弦编织成的绳子把你和我捆在一起。来吧,我们下去吧。”
“这是什么?这是天鹅绒一般的鲨鱼皮,”他聚精会神地凝视着亚哈的手,抚摸着,“啊,现在,如果可怜的皮普早就能抚摸到这样亲切的东西,也许他就不会失踪了!对我来说,先生,这就像是一根舷梯索,是软弱的灵魂可以抓住的东西。啊,先生,让老珀斯这就过来,把这两只手铆在一起,这只黑的和这只白的,我可不愿意放开。”
“啊,孩子,我也不愿意松开你的手,除非我会因此把你拖进比这更可怕的地方。那么来吧,到我的船舱去。瞧!你们这些人相信众神都是善的、人类都是恶的,你们瞧吧!看看无所不能的众神忘在一边的受苦的人类,而人类,尽管愚蠢,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却满怀甜蜜的爱和感激。来吧!我牵着你这只黑手,感觉比握着皇帝的手还要自豪!”
“这两个傻子走到一块了,”老马恩岛人嘟囔着,“一个傻子强悍,一个傻子软弱。但是,这根烂绳子终于到头了——还湿淋淋的。把它修好,嗯?我想我们最好弄根新绳子。我要去问问斯塔布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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