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吊起的小艇,美国捕鲸船外观上的独特之处还在于它的炼油间。那是一种怪模怪样极其坚固的用橡木和麻绳混合砌成的建筑,构成了整个船的一部分。仿佛空地上的一座砖窑被搬到了船上。
炼油间安置在前桅与主桅之间,甲板上最为宽敞的地方。下边用的是特别能吃劲的木头,几乎足以支撑起一座实心的砖头灰浆建筑的重量,它大约有十英尺长,八英尺宽,五英尺高。它的地基并没有透过甲板,而是用笨重的角铁把四边箍住,并用螺丝扭在木头上,这样牢牢固定在甲板上。它的两侧都包着木板,顶上是一个倾斜的、钉有扣板的大舱盖,把舱口整个封住。把这个舱盖挪开,一对大炼锅就呈现在我们眼前,每一口锅都有几大桶的容量。在不用的时候,它们都保持得相当整洁。有时会用滑石和沙子来打磨,擦得里面光灿灿的,像银制的潘趣酒碗。夜里值班的时候,有些爱胡闹的老水手会爬到里边,蜷缩起来打个盹。在分派打磨大锅的时候——一口锅里一个人,并排干活——两个人就会隔着锅沿,没完没了地窃窃私语。那也是适合做深奥的数学思考的地方。就是在“裴阔德号”左手边的那口炼锅里,在滑石孜孜不倦地在我周围转圈摩擦时,我首次被一个明显的事实隐约打动了。在几何学上,所有沿圆形轨迹运动的物体,都将在同一时刻从任何一点上落下来,我的滑石就是一个例子。
把炼油间正面的遮炉板拿开,那砖石灰泥建筑的另一面就露了出来,它装有两个铁炉口,炼锅就直接安放在上面。这两个炉口都装有沉重的铁门。整个密封的炼油间下面,还有一个浅浅的蓄水池,以防炉火的高温传导到甲板上去。蓄水池后面有一根管道,随着水的蒸发,可以迅速地补充冷水。外面没有烟囱,而是在后墙上直接开洞。这里,我们暂且回头说明一下。
在这次航行中,大约是在夜里九点钟,“裴阔德号”首次启动了炼油间。这项工作由斯塔布负责监督。
“都准备好了吗?那就打开舱盖,启动吧。你,厨子,把炉子点着。”这件事很容易,因为木匠已经通过通道把刨花塞满了炉膛。据说,在捕鲸航行中,炼油间的首次点火必须用木头烧一阵子。那以后,除了作为一种快速点燃主要燃料的手段,就不会再烧木头了。一句话,经过熬炼之后,那松脆、皱缩的鲸脂,便被称作下脚料或是油渣,仍然含有相当多的油质。这些油渣便用来烧火。就像一个热血沸腾的遭受火刑的殉道者,或是一个悲观厌世的自焚者,一旦点燃,鲸鱼就会以自己的身体为燃料而熊熊燃烧了。但愿它能把自己的烟都烧光!因为那烟非常难闻,你又不得不闻,不仅如此,你还得在这烟中生活上一段时间。那烟有一种说不出的、强烈的印度人的气味,就像潜藏在火葬柴堆附近的那股子气味。它闻起来像是末日审判时左手边罪人的气味;它是地狱存在的一个证据。
到了午夜,这项工作就全面实施起来。我们清理了尸体,扯起了船帆,风变得强劲冷冽,狂暴的海洋上一片黑沉沉。但是,那黑暗被猛烈的火焰舔舐殆尽,火焰每隔一段时间便从乌黑的烟道成叉状喷出来,照亮索具上每一根高高的绳索,像是著名的希腊火药一样。这艘火光冲天的大船继续前进,仿佛怀着冷酷的使命要前去复仇一般。勇敢的海德里沃特和卡纳里斯便是这样驾驶着满载沥青和硫磺的双桅帆船,午夜从他们的港口冲出来,乘着大片大片的火焰飞奔,直扑向土耳其护卫舰,将它们卷入烈火当中。
炼油间顶上的舱盖挪开之后,就露出了阔大的炉床。站在炉床旁边的是一些异教徒标枪手那地狱阴魂般的身影,他们总是充当捕鲸船上的司炉工。他们用粗大的木柄叉子,把嘶嘶直叫的大团大团的鲸脂投到滚烫的炼锅之中,或是搅动锅底下的火,直到蛇一般的火苗卷曲着,蹿出炉门,直燎到他们的双脚。成团的浓烟阴沉地翻滚而出。船身每颠簸一下,沸腾的油就跟着颠簸一下,仿佛急于溅到他们的脸上去。正对炼油间门口,阔大的木头灶台的另一边,就是那台绞车。它是充作海上沙发用的。值班的在这里休息一下,没有其他营生的时候,便注视着红红的炉火,直到自己的眼睛感到火烧火燎。他们黄褐色的皮肤现在全都被烟和汗水弄得脏兮兮的,他们纠结在一起的胡须,还有对比之下白得可怕的牙齿,在这炼油间变化不定的光影中显得十分古怪。当他们彼此讲述自己那些亵渎神圣的冒险时,一个个可怕的故事被讲得兴高采烈;他们粗野的大笑声从嘴里冒出来,就如同炉膛里冒出来的火焰;在他们前面,标枪手们来回走动,狂暴地用他们粗大的叉子和长柄勺指指点点;风在号叫,海在跳荡,船在呻吟起伏,却依然坚定地把地狱的赤焰越来越远地投进大海与夜晚的黑暗之中。船头轻蔑地大声咀嚼着波浪的白骨,恶意地向四面八方胡乱地吐出碎渣;这疾速行驶的“裴阔德号”,载着一伙野蛮人,驮着一堆烈火,和一具燃烧着的硕大尸体,闯进了茫茫的黑暗深处,似乎就是它那偏执狂船长的有形的灵魂副本。
当我站在舵轮旁,长时间沉默地引导着这艘火船在海上的航向,在我看来,似乎就是如此。在那段时间中,我把自己包裹在黑暗中,但是,我更清楚地看见了那红色、疯狂,以及别人的可怕面目。我不断地看见魔鬼在我面前现形,在浓烟和火焰中跳跃,这一切最终在我的灵魂中引发了类似的幻觉,很快我就开始屈服于那莫名的睡意,这种睡意在我午夜掌舵时总会将我笼罩。
但是,那天晚上很特别,一件怪事(至今无法解释)发生在我身上。我站着睡了片刻,突然被惊醒过来,我恐惧地意识到出了什么致命的错误。我靠着的颌骨舵柄重重地打在我的腰间;在我耳中是帆篷低低的嗡鸣声,它们刚刚开始在风中振动起来;我以为我的眼睛是睁着的,我半清醒半糊涂地把手指放在眼帘上,硬是把它们撑大一些。但是,尽管如此,我还是看不到我面前那个用来掌舵的罗盘;虽然就在一分钟前,我好像还凭借那稳定的罗盘箱的灯光,观察过罗盘面。在我面前似乎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漆黑朦胧,不时地有红光闪烁,投出些鬼影。最真切的印象是,我是站在什么快速移动的东西上面,与其说我是在奔向前面的港口,不如说我是在逃离后面的港口。一种荒凉而困惑的感觉,像死亡的感觉一样,向我袭来。我的双手痉挛地紧抓着舵柄,但是在狂乱的幻想中,那舵柄不知怎么,好像被施了魔法,居然倒转过来。我的上帝!我是怎么了?我心想。瞧!就在我站着打瞌睡的那一小会儿,我的身子转了过来,面对着船尾,背对着船头和罗盘。我马上回过头来,刚好把稳了舵,没有让船在风中飞起来,否则很可能让船倾翻。摆脱了这夜晚的反常幻觉,没有让船被逆风刮走而发生致命的意外事故,我既感到开心,又满怀感恩之情。
不要面对火焰太久,啊人类!手握舵把的时候永远不要做梦!不要背对着罗盘;舵柄钩住你,你马上就要留意了;别相信人工的火焰,它的红光会让一切都变得可怕。明天,在自然的太阳下面,天空将灿烂辉煌;那些如火舌中的魔鬼一般瞪视着你的人,在早晨将显出远为不同的模样,至少更温和,更让人安心;那绚烂、金黄、喜洋洋的太阳,才是唯一真正的明灯——其他一切皆为虚妄!
然而,太阳并不隐瞒,月亮下还有弗吉尼亚州凄凉的沼泽,罗马遭诅咒的坎帕尼亚海滨,辽阔的撒哈拉沙漠,无尽的荒漠和悲哀。太阳并不隐瞒大海,那是这个地球的黑暗面,它占据地球的三分之二。所以,欢乐多于忧愁的凡人,是不可信任的人——不可信任,或者是尚未发育完全。书籍也是如此。所有人中最值得信任的人是耶稣,所有书籍中最值得信任的是所罗门的书,《传道书》就是一本千锤百炼的悲哀之书。“凡事都是虚空。”凡事。这个任性的世界迄今还没有掌握非基督徒的所罗门的智慧。但是,凡是躲开医院和监狱,快步穿过墓地,宁可谈论歌剧也不提地狱的人;凡是把柯珀、杨格、帕斯卡、卢梭都称为有病的可怜虫的人;以及一生无忧无虑、信奉拉伯雷那转瞬即逝的聪明,因而满心快活的人——这样的人都不配坐在墓石上,用无比奇妙的所罗门的智慧去破开碧绿潮湿的坟土。
但是,甚至所罗门也这样说,“迷离通达道路的人必住在(也就是说,即使他还活着)阴魂的会中。”那么,千万不要沉迷于火焰,以免它让你神魂颠倒,让你麻木不仁;就像我当时那样。有一种智慧是忧伤,也有一种忧伤是疯狂。在某些人的灵魂中,有一种卡茨基尔的山鹰,它既能俯冲下最黑暗的深谷,也能从山谷中一飞冲天,消失在阳光灿烂的天际。而且,即便它永远在深谷中飞行,那深谷也是处在群山之中;因此,山鹰在俯冲到最低处的时候,也比翱翔在平原上的其他鸟类飞得要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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