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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部分(第1页)

立思考者的风骨,甚至很自然地联想到鲁迅;隐藏在一篇篇小说背后的柏杨,却是一个饱满丰富的情感世界里的柏杨,透过多是挟裹着血泪人生的情感潮汐,依然显现着柏杨专注的眼光和坚定的思想。

以柏杨的短篇小说集《凶手》、《秘密》为例,柏杨的眼光专注于台湾社会的底层生活,这是我阅读的直观感知。在他以各种艺术方式结构的短篇小说里,几乎全部都是挣扎在底层社会生活里多种职业的普通人——业务员,公司职员,雇员,教授或教师,娼妓等。每个人几乎都有痛苦到不堪存活的生存难关,都是令人心头发紧发颤的悲剧性人生。几十篇短篇小说里的百余个各色人物的生活悲剧,勾勒成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台湾社会生动、逼真的情状,万象世态里的社会不公,虚伪奸诈,金钱和物质对人的形形色色的扭曲,读来真有屏息憋气汗不敢出的阴冷和惨烈。

《相思树》里写了一个曾经负过伤的抗日连长,失业落魄,到处寻找打工而打不上工,连坐公交车的五元钱也凑不齐,到一个曾经在大陆时有交情的朋友开的饭馆蹭饭吃,不料这饭馆主人因入不敷出而破产,竟吊死在窗外的相思树上。这位流浪街头的抗日连长,面对吊死的朋友,思念起他的为他从骨缝里掏出子弹的女儿。更令人惨不忍读的是《路碑》,也是一位参加过抗日战争的士兵,曾经在肉搏战中用枪托打得日本鬼子脑浆迸溅的英雄,在妻子生小孩时需要一支三十八元的止血剂,而手中只有五元钱,到几位熟人处借钱分文未获,尤其是那个被他从日军俘虏营里救出的人,到台湾后发了财,却把他巧妙地支开了。他忍痛把孩子身上的毛衣脱下来送进当铺仍凑不够钱数,妻子因抢救不及死在产床上,他于悲痛到绝望时冒着大雨跑到抗日纪念碑前,把被日本鬼子刺伤的疤痕敞亮给天空和雷声,撞碑而死。我读至此,已听到隆隆暴响的雷声,已看到这位英雄撞到石碑上迸溅的鲜血,也分明看到石碑后柏杨愤怒的眼睛。他的呐喊,在那位抗日英雄脑袋撞碑的血花里,如雷一样轰响。

柏杨说,社会悲剧是时代造成的。上述这两位抗日老兵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台湾的人生悲剧,读来令我触目惊心,甚至有不忍不敢再往下读的恐惧感。这样的阅读心理的发生,许多年已经没有出现过了,类似年轻时读维克多·雨果的《悲惨世界》和《巴黎圣母院》的情景。不单是我对这两位在民族危亡时刻,以鲜血维护我们尊严的英雄的非人生活难以承受,更多的篇幅里所描写的普通人艰难挣扎的生活状态,同样使我透不过气来。《进酒》里写了一位失业的大学教授,在完全的绝望里发出无奈的天问,人生下来的目的是什么?他自己的回答是,人与猪是一样不可选择的。《窄路》里写了三个少年时代的好伙伴后来的人生历程,一个为求职做小学教员四处求情而不得;另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高材生,恪守道德和人的尊严而不甘低眉,落得窘迫而死,女儿于困窘无奈的境况下私开娼馆,出卖自己;从马来西亚回来的韦召去看他的朋友时,瞅见了沦为娼妓的朋友的女儿,已经没有了羞耻感,其母(朋友妻)不仅和女儿一样面对昔日的朋友毫无惭色,反倒咒怨丈夫生前给她什么也没留下……这种咒怨和控诉,与其说是对着死去的丈夫,毋宁说是对着那个时代里的台湾社会。《客人》里同样写到一位受过高等教育的失业者惨不忍睹的生活情景。他于中国人传统的端午节时买了三个粽子,那么一小点花费惹得夫人生气发火。夫妇二人却诚恳地招待了处于饥饿摧残中的一对父子。父亲无疑也是一位有知识的失业者,竟然一连吃下六碗米饭,而不好意思夹菜。这些挣扎在饥饿乃至死亡线界上的公务员、教授等人的情状,最自然最直接地揭示着社会对人的摧残。而在一篇篇不事任何夸张和矫饰的沉稳的文字叙述里,我感知到柏杨关注社会民生的强大思想,这种思想决定着他全部情感的倾向,就是不合理的社会里无以数计的不幸男女,他的眼睛不仅关注这层人群,而且十分敏锐和敏感。在我理解,正是这一点,决定着一个作家的基本质地,决定着他独立存在的永久性,也决定着他的创造意义和生命价值的无可替及。

柏杨还说,个人悲剧是个性造成的。这句话是前一句话的另一面,构成柏杨审视社会和人生的双重视角。《凶手》写了一个嫉妒到极端的人的畸形心理。这种嫉妒不断产生无法缓解更无法消除的仇恨,残忍到连自己也承认为禽兽不如。柏杨在这里展示出一种恶的人性,一种把卑鄙演示到极端的人性。《陷阱》更是人性恶的更深刻的展示,一个名叫钱国林的年轻人,为北洋政府上海特务机构供职,先设奸计诬陷他瞅中的婉华为革命党,再把这个诬陷的罪名栽到婉华的恋人家康头上,先致婉华入狱,再致家康被酷刑施暴致残,蹲三十五年牢狱一直到死,心理的冤屈也无法辩白,更无法向婉华表白。钱国林以这件罕见的阴谋获得了婚姻的目的,娶了婉华。婉华和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鬼生活在一起。这种恶的人性酿造的惨剧,读来令我后脊发冷,却也超出了一般个性的理解,主宰个性的是品德,以及能任这种披着人皮的魔鬼恣意的那个社会。作家柏杨鞭挞的既是人性之恶,更鞭挞社会之恶。在那样的社会生活里,这种人性之恶既得助于权力而膨胀,也依赖财富肆无忌惮地横行。《一叶》里的老板和秘书偷情被老婆察觉,却怀疑魏雇员偷窥泄露,不仅解雇使其失业,而且陷入更惨的绝境。偷情的女秘书此刻被老板送到美国留学。这里的个性也让人更深地看到社会,穷人和富人,道德和法律,对人性善的扭曲以至摧残,对人性恶的张扬和横行。柏杨对个性造成的个人悲剧的一篇篇小说里,其实都不局限在单纯的个性层面,让我感到更广阔也更深层的社会背景里的丑恶,才是这种人性恶得以肆无忌惮地给善良的人群造成伤害的根源。

柏杨的这种坚定而深刻的思想,显然体现他的一组爱情题材的作品里。柏杨冷峻的眼光所透视出来的爱情形式,大多数不仅缺失浪漫和诗意,而且有一种痛切的强烈感受。《秘密》写了设计致死哥哥又逼得父亲自杀的逃犯徐辉,在一个月夜把叶琴诱到豪华公馆,说他已继承了千余万美元的家产。这个本来不大乐意和他游园赏月的叶琴,一下子就叫起哥哥了,就接吻并把身体献上了,山盟海誓永远陪伴徐辉。这些行为一般看作肤浅,似乎无大非议,令我触目惊心的是,徐辉完成野合之后,便一幕一幕揭开秘密,父亲信赖哥哥而把继承权决不传给他这种不成器的儿子,他便设计害死哥哥,活活逼得父亲自杀,警方把全部家产没收,他背着债务一无所有从马来西亚逃回中国。这个叶琴在听到他杀兄夺财的恶行时,不仅丝毫不以为残忍和丑恶,反而继续表白着爱的誓言,赤裸裸地说:“即令你是凶手,不要说你仅仅是弑兄凶手,甚至你竟是弑父凶手,都不影响我对你的爱。爱情如果连凶手都不能包涵,那还叫什么爱情呢……”读到这里,我的心头不由得发生颤栗,同时依着这句惊心动魄的话,相应对出一句话来,爱情如果连杀人凶手都能包涵,那算是一种什么爱情呢!一个陷害谋杀了哥哥又气得父亲自杀的在逃犯,仍然受到叶琴的毫不动摇的爱的表白;而当他说明负债逃亡身无分文的真相时,她不仅断然告辞,连亲昵的称呼也不准他叫,甚至几乎甩出耳光。变脸鸡也比不得,一个绝妙的讽刺。我似乎尚未读过这样令人惊心动魄的爱情故事,一个狼一样的男人和一个狼一样的女人,金钱让狼一样的男人杀兄逼父,狼一样的女人爱的是男人抢夺的美元。爱是什么?这样赤裸裸的表达,连狼和凶残的虎豹也不及了。《窗前》类似于上述的故事,却挖掘出“爱情”这个迷人的词汇里另一番滋味,一个女人对男人的态度的转变,在于男人在美国获得了一笔数目可观的奖金,由原先动辄打骂男人,变为被男人抽打。这里我也不无吁叹着发问,爱是什么情是什么?美元左右着一对夫妻的情感和行为。如此残酷阴冷的爱情,想来令人毛骨悚然。《沉船》倒是令我感到一种慰藉,一个痴心鼓励帮助妻子出名谋利的男人,在妻子实现了目标后,却被遗弃了。许多年后接到妻子病危时的来信,对他追悔致歉。终于让我难以承受的神经松弛下来,作为人的良知终于苏醒回归。仅举这三篇小说,可以看到“爱情”这个在所有种族的人心里都泛着幸福浪漫波浪的词汇,在名利尤其是物质这个更实惠的东西面前,不仅一文不值,而且丑恶到不眨眼不脸红的残忍,即人们常说的灵魂的扭曲。我读到这些篇章的时候,倒产生一点疑问,是经不得架不住物质的诱惑,使某桩原本纯净的爱情变得污浊不堪,使某个原本真爱着也善良的灵魂变得丑恶到残忍?还是那灵魂那人性本来就是一种污浊和残忍?这是柏杨观察体验到的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爱情种种,半个世纪后的今天,海峡那边的台湾我不敢妄议,海峡这边的爱情范畴里的五光十色,且不依作家笔下虚构的故事为据,也不依民间传闻为据,单是各种媒体依实报导的南方北方的丑闻,足以让人对爱情的浪漫和真实性做出再理解,也让我信觉柏杨先生半世纪前那个独具的犀利而冷峻的眼光。

难得在这一辑爱情题材的小说中,有少数几篇写到人人心理所期待的真正的爱,让我感到阴冷不堪的心享受到一缕温情。《拱桥》写了一个类似《五典坡》戏剧里的三姑娘的现代女子,爱上了给她作家教的老师,而这个老师却是考上大学却上不起大学休学打工养家的乡村穷人。她爱他爱得纯洁无瑕,爱得深沉,深沉到蔑视一切社会名利和物质利益,敢于表白“不要把我当作总经理的女儿”,也敢于当面对抗父亲。我读到这些令人感动的情节时,便想到那个苦守寒窑十八年的宰相的女儿王宝钏。结局却不是王宝钏式的大团圆,这个痴情纯美的女子被父亲几乎是捆绑押送美国留学,十年后以名牌大学教授归国任教,教室里坐着得以复学的超大年龄的昔日家教老师。这个悲剧性的结局尽管令人徒生慨叹,却毕竟让人领受到纯美的爱情的温馨。我也因此联想到三姑娘的古典戏剧人物而颇有领悟,从唐代到当今,人类追求理想爱情的愿望和实践,由此发生的对权势和物质的蔑视行为,从来也没有绝迹,让爱的真实含义一如既往地激励着也温暖着一个又一个年轻的追求者。《莲》的两个男女,堪为出于污泥而不染的形象。女主人公被生活压迫到卖淫救夫养子,却在灵魂深处划开一道凛然的界线——夜晚是属于嫖客的,她也进入魔鬼界域;天亮之后是属于自己的人格,再回到一个善而且美的有尊严的人的界域。男主人公是学生时代追求她而未能如愿的同学,进入社会后事业有成,闻知昔日的偶像沦为私娼,用了巧计才找到她,开始以真诚的救助。两个人此刻的遭遇,恐怕任谁读到此处都难以平静,都会对社会发出吁叹,也为这一对男女的善和美由衷地发出赞美。

爱情是一个永恒的主题,不同的种族尽管有不同的习俗,而对爱的真实性和纯洁性完全一致;爱在不同的历史阶段不同的社会制度下有不同的形态,而人追求理想爱情的愿望总是一样执著和痴迷。从另一个角度说,社会地位和物质财富,却是任何社会形态里必须面对的一块爱的路障,种种爱情人生由此发生各各不同的故事,如同柏杨先生所演绎的种种,令人不单触目惊心,自然更会进入关于社会和人性的思考。这个永恒的话题,在物质生活远远超越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今天,诸多爱的悲剧和丑剧,似乎更突显着物质这个路障的普遍性因素的功能,尤其在先富起来的人群里多所演绎,对照柏杨小说里多因物质窘迫生活陷入绝境而发生的爱情悲剧,今天的现实生活似乎却因膨大的物质,而把浪漫纯净的爱弄得扭曲而又浑浊了。不过,仍是物质这东西的寡与多的功能性呈现。

柏杨的小说大都有一个紧紧抓住读者的故事。这些故事不是随由想象为猎奇而编织的传奇,而是真正意义上的从生活到艺术的甚为完美的创造。这些故事与社会传奇性质的故事的本质性区别,在于后者是娱乐,而柏杨着意在对人的灵魂的叩问,对人性的各个层面的揭示,既是曲折抓人的情节,更是令人意料不及备感震撼的人生悲剧。这些故事首先以不容置疑的真实感抓住我,甚至常常让我猜想到生活里真实发生的事件,柏杨把它创造为更富社会意义的小说。这是柏杨的创造理想和艺术追求,也是柏杨独有的艺术功底。尽管作家们关于小说要不要故事情节各执一端,还有主张无故事无情节甚至无人物的小说,都是不同作家对于小说写作的不同理解和不同追求,无可厚非。柏杨显然是注重情节和故事性的追求和探索的。在我的阅读兴趣里,偏好情节曲折故事扣人的小说,阅读柏杨小说就充满快意。

柏杨十分讲究小说结构。往往先以悬念横在读者眼前,诱发读者继续阅读的好奇和兴趣,然后逐步一扇一扇打开所写人物生活历程中愈陷愈深的灾难之门。几经转折,就把人物心灵世界的各个侧面和社会背景里的险恶都展示出来了,活生生的各个生活位置上的人就呈现在我的面前。柏杨短篇小说结构呈现着灵活多样千姿百态的技巧和灵性。尽管都有一个紧紧抓住读者阅读兴头的故事,尽管屡设悬念,然而却几乎不见一篇是从头到尾循序铺展娓娓道来的故事,多是依不同人物的不同人生境遇,恰到好处地结构着人物心灵中的情感波动和转折。《重逢》写一位因孩子重病无钱救命偷盗公司黄金而入狱的男子,从他走出监狱铁门写起,着重不在当年犯罪,而在出狱第一天的更残酷的遭遇。他在回台北的火车上,情急中误登头等车厢,在往自己的三等车厢走去时,撞上了他十年未见的妻子。在头等车厢里,妻子正倚在一个男子的肩头,“那男人怜惜地握着她那涂着鲜红蔻丹,而又柔顺地放到他掌中的纤纤手指。”他为她和他们的孩子偷盗,在狱中苦熬十年而终于要见到妻子和孩子,却是在头等车厢看到倚在别一个男人肩头的妻子。头等车厢和“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不言而喻着全部残酷的现实。然而并未就此止步,这个妻子又与警方暗中联手,把他再次诱入陷阱。他白坐了十年监狱,不仅未得一文钱财,连妻儿也全丢失了,且不是通常生活困窘的丢失,而是由背叛衍生的伤害。这是一篇让我受到强烈震撼的短篇小说。稍微平静下来,我便重新自头至尾翻阅,意在这篇小说的堪称精妙绝伦的叙事结构。这样一个令人震撼的人生悲剧,这样两个曾经是夫妻的男女的灵魂,作家柏杨用了不足八千字就揭示得如此淋漓尽致。作为作家的我,颇受启发,一篇小说一般都有几种叙述方式,作家得认真寻找到一种最好的结构,不可随意为之,柏杨有示范的意义。

柏杨总是能找到适合某个特定人物展示灵魂的小说结构。翻一面说,他的结构方式不是单纯的出奇制胜,而是以特定的人物为对象,寻找最恰当的结构和叙述方式。这样,因为表现对象——人物的本质差异,结构形式和叙述方式就呈现着各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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