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进开睁眼醒来,已经将近中午十一点。他的被子胡乱地卷在身上,笔记和打印材料散落在床边,电脑也没有关,看来是昨晚读着读着就睡着了。杨进开费力地撑起身体,脑袋像被人捶了一棍般有些晕,背部也随之感到一阵说不出来的酸胀,让他不由得半道停下,两手在背后拉住,使劲拉伸着身体,并做了几次长长的深呼吸。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杨进开觉得自己的身体不再像以前那样完全属于自己了,有些时候开始成了不确定因素,甚至累赘。虽然自己仍然坚持着相当频繁的锻炼,饮食习惯也比较健康,几乎不喝酒,也努力削减了抽烟的量,但身体的变化仍然无法延缓地发生着。晚上思考太深会很容易失眠,疲劳之后恢复很慢,踢球的时候明显失去了爆发力,甚至和女人在一起的时候有时也会觉得力不从心。可能是离婚后,也可能是更早。也许早就意识到了,但一直不愿意承认而已。杨进开慢慢地站起身来,先去厨房用冷牛奶和酸奶泡了一碗即食燕麦,切了一块冷火腿扔进微波炉加热。在等待的时间里去洗手间洗漱,回来一边吃着简单的早饭一边用放在厨房的小电视看中午的体育新闻。新闻里足球消息已经过了,现在正在放ATP(1)巴西公开赛的消息。杨进开毫不走心地盯着屏幕,心里想着今天需要做的事项。首要的事情是去医院拜访齐南,他要向齐南提的问题绝对比他要向齐南汇报的进展多得多。杨进开赶到齐南所住医院的时间是下午一点,没想到医院规定的下午探病时间是从两点半开始。住院部一层的接待台后只有一个实习生模样的小护士,回答过程始终头也没抬。杨进开看看表,皱着鼻子闻了闻空气中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味道。从小他就觉得这种味道阴郁和不舒服,于是踱步到医院外,拐进不远处的一家咖啡馆。今天上海难得地露出了一点儿阳光,虽然气温还是很低,但隔着咖啡馆的玻璃,能感受到一阵久违的暖意。杨进开点了一杯脱脂奶拿铁,想了想又加了一个提子干松饼,找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下来。自从两年前离婚以来,杨进开已经很久没有闲心独自来咖啡馆这类地方了。无所事事地坐上一两个钟头,加上几十元的花销,突然成了他需要和其他必须开销比较后再慎重选择的代价了。这在两年多之前是他绝没有想到过的。杨进开是典型的知青子弟,小时候一直住在唐山,十二岁才随父母回到上海。十六岁时父母离婚了,母亲迅速再婚,他随父亲过到二十岁直到父亲意外去世。他到现在跟母亲也没有什么联系;母亲每到他生日那天都会给他发条短信,但他从来没有回过。父亲去世以后,杨进开把父亲留下的小化工厂的大部分股份折送给了父亲以前的几个老属下,又把老城区的房子卖掉,换到浦东新区的单间,余下的钱还很有些数目。杨进开小时候学习很不错,中学毕业后顺利考进了复旦大学。但大学时,他没能在学业上花太多心思,大三的时候就退学了。后来,他在父亲以前的化工厂里晃了几年,正好是全球基础化工原料最供不应求的日子,原本不大的化工厂几年里已经很有规模了。杨进开从小英语不错,又是学化工的,就帮着负责处理国际贸易方面的工作。二十六岁的时候,因为兴趣开始写小说,二十八岁后慢慢有了自己的风格,主要写女性第一人称角度的情色加悬疑类故事。再后来,他逐渐有了几个固定的杂志专栏,网上也有不少固定的读者和支持者,大多是三十五岁至四十五岁的女性。那时开始,他出来专职从事写作。那段时间,杨进开的生活是非常简单和愉快的,有若干个固定的不固定的女伴,同时又没有事业或家庭方面的压力。每每和身边同年朋友聊起天,杨进开都觉得自己实在是走了巨大的运。虽然看到路上的情侣或可爱的宝宝,偶尔会想也许有个家庭也是不坏的事,但大多数时间里,他觉得自己这种没什么责任的生活真他妈的棒极了。但在他三十二岁那年,好运气似乎一下子用光了。那一年,杨进开糊里糊涂地闪电结了婚,整个婚姻只持续了不到三个月。结婚的原因和离婚的原因,杨进开至今回想起来仍然是糊里糊涂,似乎那时脑袋被雷一击劈中,而脑损伤持续到现在仍然没有恢复。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那三个月的婚姻让杨进开破了产。几乎所有的财产,房子、储蓄、投资,他都留给了前妻,自己只留下一套最小的公寓栖身,只为了能最快最干脆地摆脱出来。这可能是他在那段时间里做出的第一个聪明的决定,当然也可能是最后一个愚蠢的决定,像大多数婚姻那样,这很难说得太清楚。但坏运气还远远没有完。在这场混沌的婚姻期间,杨进开还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他为一家新接手的绝对不能得罪的杂志写了一篇饱受争议的小说,那篇小说和他之前的作品相比简直莫名其妙,充满了各种荒诞的情节和古怪的设定,整个故事背景甚至是细思恐极的。这绝非他那群忠实而脆弱的三十五岁至四十五岁女性读者群希望看到的故事。很长一段时间里,杨进开都持续纠结在对那段婚姻的混乱记忆中,无法专注于恢复创作。仅仅几个月的时间,所有杂志都陆陆续续取消了约稿。这其中可能有部分原因是原来的老读者因为他的结婚和离婚失去了对他作品或者他本人的兴趣。随着婚姻的破裂,他的创作生涯也彻底被烧成了灰。这当然完全都是他自找的。杨进开终于意识到自己的现实生活遇到了比婚姻和创作更现实的麻烦,是几个月后的某一天深夜。他在便利店结账时发现信用卡被拒收了,因为额度不足。杨进开模糊记得这张白金卡的额度有六位数,之前是自动连到自己的银行账户自动还款的,额度不足似乎是他的世界里从来没有想象过的事。他用不多的现金付了钱,站在便利店门口打电话给银行。值班小姐很客气地告知,他的存款账户已经空了,还欠着两个月的信用卡账单。放下电话,杨进开看着便利店窗玻璃里映出的自己,胡子拉碴、头发蓬乱、两眼空洞无神,吓了一大跳。他告诉自己是时候必须重新站起来了。但从坑里站起来并不容易。笔下还是写不出之前那样的故事,也许永远写不出了。以前熟识的编辑也委婉地劝他“再休息一段时间”。杨进开也尝试过其他一些赚钱的办法,但都无疾而终。后来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帮助一个女性朋友处理了她老公出轨带来的危机,让他意识到这可能是一个值得考虑的方向。杨进开从来没有出过轨,因为他从来没有把自己——或者说让别人把自己——真正固定到任何一条轨道里,他相信自己不缺经验。杨进开还自信很了解女人,也很会跟各种各样的女人打交道;他之前也曾跟各种各样的女人胡搞过,所以也很了解在这种关系里的男人。于是他把原来住的小房子卖掉,搬到价格更低的老式小公寓,同时咬牙租了间办公室,正式开始做私人信息调查,而且是准备专门做桃色方面的案子,最拿手也相对最安全。一开始生意进展得并不如意,但慢慢地在这个细分行业也有了些口碑(你永远不知道女人们会在私下聊些什么),案子也慢慢多了起来。不过更多的时候还是时好时坏,有时好到几个委托人在办公室打成一团争他的时段,有时差到一两个月完全无事可做,只能靠戒烟戒酒过一段日子。现在就是如此。前几个月接了几个案子之后,过了新年就再也没有新活进来,而换房留下的微不足道的积蓄已经马上无法负担下一期的房租了。因此三天前杨进开接到齐南的电话时,虽然委托的并不是他最希望也最擅长的桃色调查,但这笔可观的调查费是杨进开无论如何无法拒绝的。所以当杨进开坐在久违的咖啡馆里,享受久违的可负担的奢侈时光的时候,他有意识地没有把马上要和齐南谈的事情放回脑袋里。他有种预感,这个案子也许远没有接手时想象的那么简单,甚至隐约有那时搞乱他生活的那个莫名其妙的故事的感觉。杨进开非常希望自己是错的。就在杨进开准备离开的时候,接到了一通陌生号码打来的电话,是快递员,说是有一个包裹要送,问他在不在家。杨进开问了下包裹的大小轻重,告诉快递员请楼下保安代收,自己回头再来取。下午两点,杨进开准时回到了住院部,前台已经换成了一名年长的护士。杨进开报了齐南的名字,说自己是齐南的大学同事,过来探望。护士没有多问,简单登记后给了齐南的病房号。杨进开很快找到了齐南的病房,正要敲门,房门突然从里面推开了,两个院工模样的人前后推着一张病床走了出来,病床上躺着一个人,从头到脚盖着一张白色的床单。杨进开一下子愣住了,心里一阵翻腾,天啊不会吧那些钱我难道……这时,一名年轻的护士和同样年轻的医生紧接着从房间里走了出来,看到门口有人就停下了脚步,“你是莫建设的家属?”杨进开一时没回过神来,愣了一下赶忙回答:“不,我是来探望齐南齐教授的。”“哦。”医生点点头,嘱咐护士赶紧去通知莫建设家属来办手续,这才转身对杨进开客气地说,“二床病人在里面,目前情况还算稳定,但仍然不乐观。他是醒着的,你进去吧。”杨进开这时已经意识到自己刚才搞错了,一时也不知道是庆幸还是其他感觉。他跟了几步抬手拦住医生,问:“请问大夫,齐教授是得了什么病?”医生抬头疑惑地看了看他,杨进开赶忙回答自己是齐教授所在大学组织处的,代表学校来探望一下,顺便可能要负责处理病人后面所有事务性的工作。医生的神情缓和下来,叹口气说:“听说这个病人好早就离异了吧?前妻也不管他了,身边也没有子女和其他家属,也够可怜的。幸好住院押金你们学校已经来人付过了,好像一个姓冯的老师。”说着,他把夹在腋下的一个大纸夹打开,扫了一眼说:“简单说就是癌症。一开始是脑部肿瘤,后来转移到呼吸道和消化道,造成大面积衰竭。现在已经是晚期了。”又接着摇摇头,指着夹子里的一张CT图说,“病人得这个病真不走运啊。其实即便是早期,2008年他脑部的肿瘤刚被发现的时候,也注定是无法治愈的。你看这肿瘤的位置,实在是太特殊了,正好是包裹着这条大血管,还非常靠近旁边的视神经。这种位置的肿瘤是没有办法手术治疗的,传统的放化疗对脑部肿瘤也几乎没有效果。唉……”医生合上夹子摇摇头离开了。杨进开也点头谢过医生,转身向齐南的病房走去。这是一间双人病房,房间里很静,感觉不到有人,空气中飘荡着消毒水和可疑的排泄物的味道。靠近门口的病床位置是空的,一定就是刚才被推出去的那张。床头柜上摆着各种药瓶和水杯,显示不久前还有人使用。靠近窗口的病床被帘子遮着,杨进开走过去,看到齐南就躺在床上,两个眼睛正大睁着盯着屋顶。杨进开立刻吓了一跳。他几乎认不出这位才见过的老人了。齐南的脸庞似乎比两天前消瘦得更多,脖子筋骨突出,两腮几乎完全凹陷了进去,脸色更为苍白,一根呼吸管夹在鼻子上;放在被子外的双手无力地摊着,除了插着一根连着三瓶输液瓶的输液管之外,手指上还夹着几根电线,连着旁边的巨大仪器,仪器上有几条曲线和数字缓缓地变换着,几乎是这个房间里唯一能显示生命的东西;手指骨节突出,像是需要依靠皮肤才勉强连接着;被子微微鼓出的痕迹,几乎让人觉得已经没有什么东西还剩在下面了。不需要什么高深的医学知识,任何人都能一眼看出来,眼前这个人的生命正在飞快地离他而去。齐南圆睁的双眼似乎没有看到有人走了进来。杨进开坐到一把靠窗的床边椅子上,探起身轻声说:“齐教授,你能听到吗?我是杨进开。”齐南缓缓地把头扭过来,眼睛似乎花了很久时间才找到焦距。齐南突然微笑了。“杨先生,你来了……咳咳……”一开口就突然被一阵猛烈的咳嗽打断。杨进开赶忙起身拿起放在床头柜上的水杯,喂齐南小小地抿了几口。咳嗽止住了,齐南点头示意好些了。等杨进开坐回座位,他又接着说:“医院把我的手机收走了,我还在担心怎么通知你,幸好你来了。”“是冯灿告诉的我。”“是吗,我想也应该是她。只有她知道我在这里,她送我住的院。”齐南顿了顿,突然急切地问,“怎么样,东西拿到了吗?”“没有,程书国说不在他手里,但我知道东西应该在谁那里,拿到手只是时间问题。”杨进开用手制止住齐南急迫的眼神,又说:“但是在此之前,我要知道所有关于这个笔记本的事实。程书国说这本笔记是你三十年前偷来的,为什么?关于想得到这本笔记的原因你也骗了我,绝不是出于对导师的怀念这么简单。为什么这么多人都想得到这本笔记?”齐南张了张嘴,似乎被震惊了,终于无力地说:“相信我,你最好什么也不要问,对于这本笔记知道得越少越好……”“我知道的已经足够多了。”杨进开打断了他,从口袋里掏出笔记本,把夹着的一张纸拿出来展开给齐南看,“这是我找到的三十三年前的美国报纸,看来能得到这本笔记,并不是你所说的以前的老师赠送的,而是来自一场致命的车祸吧?”齐南许久没有出声,最后长长地虚弱地叹了口气,仰面说:“好吧,也许这就是你我的命运吧。”他停顿了一下,似乎下了决心般说道:“说实话,我知道我的时间不多了,我最大的心愿就是把相关的信息全部销毁掉。绝不能把更多的人牵扯进来,不能把更多细节泄露出去,尤其是核心。我特意确认过你没有多少物理方面的知识,就是希望尽可能地把事情限制在现有的范围。所以我下面所说,我不期待甚至不希望你去理解,你知道得越少,离这个事件越远,就越安全。你懂吗,杨先生?”所以之前问我什么宇宙速度的问题,我是答错了吗?杨进开暗自嘀咕,脸上一阵发烧,但他没有说话,琢磨着抽空查一下。“你可能已经知道了,我在美国读书时遇到了我的导师RobertR。Hayward。他是真正意义上的天才,是那种能真正意义上改变世界的人物,就像罗江。我们合作了几个成功的课题,但最为激动人心的是,一起建立了自然智能原理的初步框架。“自然智能是一个超越时代的假说。简单说就是发现了智能是物质的天然属性。物质的智能由物质总量和相互关系度决定;自然万物都具有智能,且同样被智能联系在一起。“这毫无疑问是个伟大的理论,但遗憾的是,那个时代缺少足够实验条件建立演示模型,并加以验证。所以在一开始的几次私下的讨论会中,这个想法遭到了猛烈的抨击,而我们无法拿出足够坚实的数据或者证据来佐证。“所以我们决定继续悄悄研究,准备等彻底完善之后,再给物理界一个大反击。“那天,Rob去朋友家参加聚会,凌晨的时候我在家接到他打来的电话。他在电话里兴奋地告诉我,他突然得到了一个绝妙的想法,可以完美描绘出原理的验证公式,从而进一步得到那些最终的关键参数,完成原理的所有部分。“我兴奋地赶过去,但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完全喝醉了,说他已经把那个天才公式的草稿记在了我们的工作笔记上,然后一定要拉着我一起庆祝这个Eureka(2)时刻。我们像两个疯子一样喝了不知道多少,甚至不知道喝的到底是什么,一直喝到天色大亮才失去意识睡过去。醒过来以后,我们决定立刻回研究所,把公式完善出来。我酒力很浅,那时候头仍然晕得不行,所以虽然Rob也还没有完全清醒,但我们还是决定赶紧回去,就把我的车留在他朋友家,我搭他的车一起回去。可没想到这就是悲剧的开始。“一路上我们的车都开得飞快,经过树林的时候,我坐在副驾驶,两眼模模糊糊看到车前出现了一个灰影。我觉得可能是一头鹿,或者是郊狼,正要提醒Rob,他似乎也意识到了,但再做反应已经来不及了。我只记得车子不停地翻滚起来,等终于停下来,我才意识到车已经翻了,我头朝下地被安全带绑在车座上。那时候的安全带还只是两点式,我的头在撞击中肯定受了伤,血把双眼都蒙住了。我下意识地摸索着解开安全带,从已经破坏的车门爬了出去。出来以后才意识到Rob还在车里,正要回到车里,突然车就着火了。一切都来不及了。”这一大段话语似乎耗尽了齐南的力气,他疲惫而悲伤地闭上了眼睛。杨进开没有说话,又拿起水杯给他轻轻抿了一口。过了几分钟,齐南才接着说了下去:“我在草地上捡到了这本笔记,一定是在车祸撞击时被甩了出来。这是导师留给我的最后的遗物,也是我和Rob共同的成果。遗憾的是Rob前一晚灵光乍现得到的、记在笔记本最后几页的公式已经被烧毁了。“第二年,我回国到闵南理工大学物理系任教,并私下继续我的研究。但很多年都毫无进展。有几次我似乎接触到了门缝里的一点光,但始终没有能够彻底打开。“直到2003年,我偶然看到南洋理工大学一个叫罗江的大三学生,很冒失地群发给AAPT(3)的一封E-mail,描述了他对几个星系的观测,星体质量和相互间交换的光亮度的比例,似乎呈现出一定规律。他想询问是否有相关的解释。这个来自大学三年级学生的E-mail当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但我立刻意识到这很可能与智能原理有关。“我迅速联系到他。如我所料,电话里他很惶恐地承认其实他对观察的模式毫无把握,也丝毫不理解模式背后的原因。他是利用在学校天文台打工值班的时间,通过天文台的设备随机获得了巨量的观测数据,总数据超过1000亿组。在他向AAPT发出询问E-mail之后,学校发现了他私自使用设备的行为,把他彻底赶出了天文台,而且非常可惜地把数据也销毁了。我立刻邀请他来闵南理工大学加入我的研究所,从此我们开始了一起对自然智能的研究。“我们研究的重点始终没变,就是试图重新得到能够完美描述演示自然智能原理的公式,我相信这是整个理论大厦的核心支柱。可惜的是,进展依旧很慢。“后来,冯灿也加入了团队,她是我的珍宝。我最初答应她来我的组做实习生,只是受人所托,机缘巧合,本来只是帮助处理些日常事务,后来才慢慢发现这孩子真的具有不可估量的才能。她对这个项目的热情超出想象,迅速进入了自然智能项目的研究核心,并提出了很多非常有创造力的想法。不过我们的争议也随之而来。我依旧坚持围绕原理建立描述公式,再通过公式来设计实验,得出进一步的关键参数;罗江和冯灿则建议通过巨量测量数据的分析,逼近关键参数的范围,再通过参数的规律反推描述公式。我用导师的身份指示罗江和冯灿按照我要求的步骤进行研究,但我知道实际上他们私下并没有放弃自己的研究思路。“直到2008年的夏天,在一个很无意的情境下,我也得到了自己的Eureka时刻。你知道,历史上很多真正划时代的成就都很巧合地来自Eureka式的爆发,而不是真正的水到渠成、顺理成章。“我一下顿悟了,突然间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无比清澈,似乎世间万物都前所未有地在我眼前联系在了一起。我知道得到的公式可以完美描述自然智能的原理,这个原理将可以彻底超越现今所有学科的界限,成为真正意义上的M理论(4)。“不过,我理解到的内容比Rob那个时候悟到的更深。我意识到自然智能原理本身蕴含了一个巨大的恶魔。这个恶魔将会注定给所有试图接近自然智能原理的一切带来灾难。Rob、我、罗江,其实都是以不同的方式,死在了这个恶魔的手里。“洞悉这一点之后,我立刻销毁了关于公式的所有资料,并在接下来的数天里无比心惊胆战。我天真地以为我成功地逃脱了恶魔的追杀,但一个月后的体检,发现一向健康的我患上了恶性脑瘤。虽然销毁了公式,但自然智能的恶魔还是没有放过我,只是仁慈地多赐予了我一些时间。“但对于我来说,癌症的痛苦,远远不如最终意识到自己一生追求研究的确是伟大的真理,却注定永远无法为人所知的痛苦。“随后我意识到,必须立即让罗江和冯灿终止研究,以免也落入那个恶魔的圈套。但他们不听!他们反而说我疯了!说我是因为病了、因为研究无法在我建议的方向上取得进展而疯了!好吧我是疯了,但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去死!所以我只能暗地里阻碍他们的研究。“我给他们指示了完全不可能的研究方向,砍掉了他们的项目经费,介绍了更加有利可图的实用项目。但这一切都没有最终阻止这两个天才继续向这颗美丽的毒苹果张口去咬。“2010年,罗江设计了一套实验,准备自己去找到经费和资源,计划通过长期测量得到巨量数据组再反推公式。这个实验几乎是他大三无意进行的那次观测的进一步优化,这个实验一定是可以成功的,我知道。“我不能看着自己的学生在我蹚出来的道路上走向像我一样的毁灭,于是我采取了更恶毒的一步——我背着他们,用自己和罗江联名的名义,编造了一篇自然原理的论文,满篇都是似是而非的描述,伪造的实验设计和结果,又抄袭了国内和国外两个知名专家的数据,在IEEE会议上做了发表。论文如我所料被迅速戳穿了,我的学术生涯彻底毁掉了,罗江的也是。从此以后不会有任何项目组愿意接受我们,不会有任何机构愿意资助我们的研究,不会有任何人再相信我们写的任何一个字,自然智能彻底成功地成了被全世界学术界嘲弄的垃圾。“罗江气疯了,我也毫无悬念地失去了交叉学科所长的位置,对此我本来就已经无欲无求。这时,来自剑桥大学的程书国主动申请接替了我的位置。他这个人处事圆滑,看似正经但绝对藏有秘密。他嘴里一直说对自然智能原理这个项目毫无兴趣,却一直觊觎要得到我的笔记,毫无疑问,他必定是一个口是心非的小人。他邀请罗江留下来继续研究,并得到了资助。罗江当然同意了。我没有其他办法了,只能把之前借给罗江的那个工作笔记要回来,渺茫地希望以此阻碍罗江的研究。“但这一切都无济于事。今年刚开学,我就接到了罗江的电话,他简短地宣告他已经得到了……得到了那个公式,而且竟然是按照我之前建议的思路得到的。在巨量数据尚未开始采集的时候,他突然得到了,就像我和Rob那样的Eureka时刻,无意中公式就出现在他眼前。他感激我之前对这个思路的坚持,兴奋地通知我,我们追求一生的真理终于就要得到了,他向我要那本笔记本,要和我一起研究。我只能向他坦白,再三向罗江讲述反馈的可怕风险,恳求他放弃,但他却认定这都是我脑瘤后的疯狂幻觉。我只能拒绝了他。宇宙恶魔的阴影已经笼罩下来,荣耀的美酒洒满身体,而死亡之火随时都会降临。我不能眼看着最爱的学生像自己一样,走向我点起来的毁灭之火。“罗江气疯了,后来竟通过冯灿偷偷把笔记拿走了!他准备进一步研究优化公式还是什么,我不知道;我想要去阻止他,但还是太晚了。他死了,从十七楼楼顶跳了下来,笔记也不翼而飞。全世界只有我知道那不是简单的自杀,而是藏在自然智能原理中的恶魔的惩罚。“我们就像是个孩子,无知而又狂妄地试图开启宇宙终极真理的珍宝之箱,可只启开了一道窄缝,就发现里面装满了美杜莎之眼——不,是珍宝本身长满了美杜莎之眼——阻止一切可能对自己的窥探。宇宙的秘密注定是不允许凡人理解的,追逐它只会带来无穷无尽的灾难。“我的生命已经结束,我能听到恶魔就在这间房间里,就在床的那边冷笑。它赢了,规则是它制定的,只要进入游戏,无论怎样它都会赢的。我余生唯一的想法就是彻底毁掉我留在世界上的关于自然智能的一切印记。那本笔记一定要找回来销毁!我猜笔记很可能已经到了程书国手里,他只是不承认。他绝对另有目的……所以我只好求助于私家侦探。无论任何代价,把我所有钱都给他!把笔记买回来,但千万不要打开!直接烧掉!”说到这里,齐南突然疯了一般,猛地坐了起来,两手一把将杨进开的双臂抓住,把杨进开拉到自己眼前,声嘶力竭,左眼眼珠几乎要全部突出来。“烧掉!恶魔已经来了!有关自然原理的一切都必须毁掉。笔记、公式、参数!恶魔的所有印记都必须毁掉,否则它就会毁掉宇宙的一切!”杨进开的双臂像被铁钳夹住一样紧,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齐南双眼圆瞪,声嘶力竭地说完。旁边仪器上的曲线随着一起剧烈跳动,又随着齐南的话讲完而猛地低下去,最终成为一道直线。杨进开感觉手终于松开了。齐南的脸依然显出狰狞的表情,失去焦点的双眼仍然圆瞪着前方,身体却慢慢消去了所有的生机。杨进开默默地站了起来,依然低头看着齐南,脑子一片空白。一名年轻的护士快步从屋外跑进来,快声说:“家属闪开一下!”她先紧张地检查了一下仪器,接着探了探齐南的鼻息和脉搏,又翻开眼皮检查了下瞳孔。紧接着刚才那名年轻医生也走过来,护士看了眼齐南,低声向医生说了些什么。医生面无表情地点点头,重复做了护士刚做过的检查,然后他让护士把呼吸器和夹在手指上的导线全部取了下来,同时在随身的白板上做了几项纪录,最后事务性地宣告:“二床病人已确认死亡,死亡时间15点23分。”医生毫无感情地问候了句“节哀保重”,就和护士一起离开了。两名瘦小的男院工紧接着走进来,把齐南的病床整个推走。发生这些的时候,杨进开一直默默地站在旁边,但几乎没有任何东西真正进入他的意识。他茫然地在空无一人的病房里站了一会儿,才慢慢走出了病房。关上房门之前,他忍不住回头,房间里不出意外地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寂静,宛如真空。(1)AssociationofTennisProfessionals的简称,即国际职业网球联合会,也称作职业网球球员协会。(2)感叹词,意为“我找到了!我发现了!”据传,阿基米德在洗澡时发现浮力原理,高兴得来不及穿上裤子,跑到街上大喊:“Eureka!”(3)美国物理教师学会。(4)作为“物理的终极理论”而提议的理论,M理论希望能借由单一个理论来解释所有物质和能源的本质与交互关系。M理论最大的目的,在于让量子力学与广义相对论在新的理论框架中相容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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