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家的地铁四号线上,杨进开背靠着进门玻璃站着,一脸茫然地注视着几乎空着一半的车厢。齐南刚才对他讲的一切都太过荒诞,远远超出了他头脑可以理解的范围,整个故事根本不可思议。什么自然智能原理、M理论和看守原理的恶魔?一个注定永远无法被理解的宇宙终极真理?什么鬼?他的前雇主看来是真的疯了,这甚至比他已经死了更为确定无疑。委托人在他眼前去世,理论上杨进开这次的工作已经自然地结束了。但他却完全沉浸在齐南刚才的故事里,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甚至自己兜里那张暂时无主的巨额存折也罕见地没有打扰他。出地铁时已经将近五点,天也基本黑了。杨进开想了想,到附近的一家便利店买了冷藏的滑蛋牛柳盒饭和橙汁,没有去办公室,而是直接回了公寓。路过楼下门卫室时,他顺便取走了下午快递来的小包裹。包裹方方正正的,上面没有写发件人信息。回到房间,打开电暖气换好衣服,把盒饭扔进微波炉加热。杨进开坐下来,用裁纸刀打开包裹,里面果然是王墨发过来的罗江日记。随日记寄来的还有一张警方登记记录,上面简单地写着一共八本,分别是2000—2004年每年各一本,2004—2005年一本,2006—2008年一本,2008—2014年罗江自杀一本。每本日记的封面警方都贴了一张小小的标签标注着时间。八本日记都是式样近似的蓝色封皮的软皮本。年代较老的几本明显很旧了,卷角都已经褪色。杨进开先把最前的几本很快翻了翻,几乎没有技术方面的内容,大多数记录都很简短,很多其实是一些类似短诗的文字和一些看不出含义的涂鸦。与其说是日记,其实更像是诗集。比如这首:2000年10月5日我在向往着你就像十月的大马哈鱼在向往着一条遥远的河“好嘛,物理天才,还他妈的是个现代诗人。”杨进开嘟囔着,心想罗江自杀的可能性又坐实了几分。他拿起最后一本,从后往前翻起来。最晚的一条是罗江自杀的前一天写的——2014年2月8日白痴!白痴!白痴!宇宙中最大的白痴!你疯了!记录只有短短的一句,没有体现任何事件或者原因,但很明显,罗江处于非常愤怒和冲动的情绪中。杨进开在之前的出警记录里就看到过这页日记的照片,虽然不是直接的遗书,但估计也成了判断罗江是自杀的一条佐证。2011年初到2012年底的记录几乎都是空白的。2013年开始渐渐恢复了记录,年中左右达到高峰,看描述大都是正面情绪的记录,到了年底,记录频率又降低了,似乎是研究工作非常繁忙。杨进开从后往前跳跃地读下去。有几条记录引起了他的格外注意。2014年1月16日我不觉得所谓“真正的”煎饼果子很好吃,尤其是不值得晚上十点还跑这么远来排队买。虽然冯灿很鄙视我。早点睡,明天是个大日子。2014年1月17日(这里有两页纸被撕去了)我不知道该如何记录这一天。我无法百分之百地确认任何事情。我要做个决定。我必须做一个决定。这样连续两天的记录在那本笔记里很少见,内容仿佛又回到了满是现代诗的那个时候的晦涩和迷茫。杨进开想了想,没有任何思路,继续向前翻。2013年10月10日LNP突然打电话给我,说学校翻修时有人在存档室找到了几大纸箱光盘,纸箱上贴着天文馆的封条,还留有我的名字。本来要被处理掉了,但正好看到了,就保留了下来。我立刻意识到这是2003年我无意中用天文系设备搞出来的那批数据,一直以为早已经被系里销毁掉了,哈哈。我把这消息当作笑话告诉了F和程书国,早一年知道的话也许算是好消息,那批数据可以用来做进一步的分析,但现在我已经完全搞清了之前无意中做出的观测方法,而且有了足够的资金和资源,马上就可以完美重复之前的那次实验,并且能以更快的速度得到质量更好的数据。如果早五年知道,齐也许就不会变成今天这样了。2013年9月2日今天F告诉我,天津超算所那边终于传来了好消息,他们答应我们的数据出来之后,临时挤出96个小时的时段给我们!!!耶!2013年8月20日拿到新的巨量数据只是时间问题了,但是讨厌的是,张江超算所下面整个一年的时间都被排满了!见鬼的××××项目!整个宇宙的真相难道还不如送一只兔子到月球重要吗?!2013年4月29日最美的生日,爱你冯灿。杨进开翻着翻着就忘记了时间,直到肚子抗议才回过神来,竟然已经九点了,盒饭还在微波炉里忘了取出来。他赶紧站起来去重新加热。这时,门外突然传来轻轻的敲门声。很少有人知道杨进开的新地址,他今晚也没有任何会见安排。自从做了私人调查之后,虽然所接的案子差不多都是桃色调查,相对安全,但为保险起见,他仍然准备了些额外的安全措施,来应对遇到类似“即将失去大笔财产而暴怒的丈夫”这类意外——他的公寓和办公室都安装了两道防盗锁,办公室门背后还放了一把18英寸的甩棍。可惜家里没有。杨进开小心地凑到门口,探头从猫眼里往外看,不由得笑起来,随即打开了门。前天晚上的女人站在门口,正一脸含笑地看着他。“怎么,拿了人家的衣服想不还啊?”杨进开至今不知道这个女人叫什么名字,一直叫她旻旻。当然这情况对杨进开来说也不是第一次。三天前,杨进开突然接到一个女人的电话,说是之前的一个粉丝读者,最近搬到上海来了,想要约杨进开出来一起吃个饭。杨进开估计,她准是从之前某个杂志编辑那里拿到的自己的电话。这种事情之前有过很多,杨进开也非常乐于有这种书迷来访。见面后,两个人果然聊得非常投机。旻旻不仅是个美女,眉眼间更不经意流露出无限的风情,她毫无疑问是个难得的尤物,一个真正为了取悦自己而不是他人才和男人在一起的女人。更难得的是旻旻记得很多他那时写的故事,对里面的某些部分还提了很多自己的建议,尤其是情色的部分,这让杨进开很是自得和惊讶。两个人喝了几杯后,旻旻显然对杨进开的新私家侦探身份非常感兴趣,吵着要去他的办公室“看看真正的大侦探战斗的地方”。对杨进开来说,那间简陋而且缺少打理的小办公室里,并没有发生过什么真正意义上的“战斗”,当晚是第一次。他们在那儿情不自禁地胡搞了一阵,再回到公寓一起过的夜。旻旻像个湿漉漉的久经考验的电动马达,是杨进开自从离婚以来许久没有过的狂热经历。那晚的一夜风流还不小心在办公室留下了一条裤袜,险些在第二天齐南拜访的时候闹出尴尬,损毁杨进开竭力建立的成熟稳重的职业形象。不过现在想起来,如果真这样没准还是件好事。“嗯,不还了。我打算把那条裤袜剪了腿自己留着穿。”“真坏。那条上次已经撕破了,今天给你条新的,啊……”旻旻摸了摸杨进开的脸,扭身走进房间。杨进开从微波炉里取出盒饭,拿着橙汁和筷子跟着走进房间,看见旻旻正站在床边看摊成一片的日记本。旻旻回头问他:“办案的资料?”“算是吧,我吃完饭就收拾一下,别一会儿妨碍咱们。”杨进开冲她眨眨眼。旻旻一笑:“那就赶快。”说着从自己提包里取出一瓶JohnnieWalker蓝标扔在床上,又把外衣脱下来扔上去,“洒在床上没事,别把日记给弄脏了。你冰箱里有冰块吗?我们一会儿可能需要很多。”杨进开咽了一口唾沫,“能让我先吃口饭吗?”“给你五分钟。我也很饿,非常饿。”杨进开在一片温暖而黏稠的虚空里漂浮着。周围似乎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或许有光,但他双眼紧闭,无法确认。他觉得自己可能已经死了,或者还活着,或者处于两者之间模糊不清的地带。不过这没有关系,什么也没有关系,时间、空间、身体,暂时都是无关的感受不到的东西。杨进开的意识只是一个质点,平静得如同婴儿悬在如太平洋般广阔的羊水里。慢慢地有了光,隐隐约约地、强制性地照射着自己,仿佛透过了眼睑。一瞬间,蛇出现了,一条无法言喻的巨蛇,缓缓地在极远的远方纠缠着,很快就环绕了整个视界,宛若夏夜的银河。杨进开就在银河的中心,不起波澜地注视着。突然,杨进开猛地意识到那其实是三条蛇,由于彼此紧密的纠缠而让人无法分辨。也就在同一个瞬间,杨进开觉得整个宇宙瞬时寒冷了起来,内心有个惊恐的声音在呼叫“不要看不要看!”,但他无法停止观察,他意识到自己正飞快地向那三条银河般的巨蛇坠落……杨进开猛地惊醒了,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背上有一线冷汗顺着脊柱流下来,隐约还留着梦境里冰冷的触觉记忆。一定是做了什么噩梦。他坐在床沿上,胳膊支着膝盖,手托着脸,大口地喘着气,好一会儿才终于恢复了过来。身上已经是一身冷汗。这时他才意识到旻旻已经不在了。上次也是如此。应该是在一早的时候离开的。杨进开抬起头,看到时针已经指向下午两点。他努力地在床沿坐起来,感觉脚下踩到了个东西,低头发现那瓶JohnnieWalker蓝标。瓶子已经空了,冰桶也放在地上,剩余的冰块已经全部化成了水。他的身体包括整个床单上弥漫着浓重的酒气,这让他觉得头疼,想要呕吐。杨进开踢开酒瓶,挣扎着起身,走进洗手间,慢慢解了一泡长长的小便。他嗓子发干,就着饮水机喝了几大口水,脑袋里仍然留有宿醉的疼痛感。杨进开酒量很差,平时极少喝酒,但昨晚胡搞的时候可能被灌了小半瓶,尽管洒掉的也不少。虽然没有吐,但他脑袋依然有丝丝的阵痛。杨进开把洗澡水开到最大最热,把脸正对着花洒冲刷,脑袋这才慢慢回复了知觉。淋浴中,杨进开隐约听见自己的手机在外面响,但意识依旧缓慢,身体依然沉重,就没有理会。过了一会儿,手机铃声停了。洗完澡,杨进开终于觉得脑袋和身体都轻松多了,一边刷牙一边冲好麦片粥,这时手机铃声又响了起来。他叹了口气,转身进屋,但等他从衣服堆里找到手机的时候,铃声又停了。杨进开看了一下,有三个未接来电,刚才这两个电话都是从程书国办公室打来的,上午十一点还有一个是冯灿手机打过来的,应该是那时候自己睡得太死没有听到。杨进开想了想,先给程书国办公室回了电话,电话是小李接的。小李告诉他,第一个电话是他打过来的,刚才那个电话是程书国打给他的,现在他已经出去了不在办公室。程书国请杨进开明天上午到他办公室去一趟,有事跟他谈。小李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对杨进开说:“噢,那个,程教授刚刚还说,那几箱罗江的资料暂时不要寄出去,等你来了见面说。”小李又带着兴奋偷偷摸摸地说:“还有,你上次不是问我直总和方经理吗?今天中午他们又来了,我打电话想告诉你但没人接。”杨进开问他有没有搞到他们的联系方式,小李停了下说没有,“但我偷偷地拍了一张照片,你要不要看?我发到你名片上的邮箱里。”杨进开谢了他,挂了电话。随后杨进开又拨了冯灿的电话,电话响了很久没有人接听。杨进开撇撇嘴放下电话,回到厨房继续喝麦片,这时手机提示有邮件进来,来自小李,邮件里面附有三张图片。杨进开一边喝一边随手打开翻看。第一张是一个五十岁上下的中年人,衣着很普通,戴着一个白色的高尔夫球帽子,相貌也很平常,但眼角眉梢似乎显出隐隐的支配感。他侧对着镜头,低头坐着,似乎在看着什么。杨进开猜这应该就是程书国所说的直总。第二张照片是从程书国门口向里的方向拍的,画面整个是个大背光,直总和一个穿着黄色套装的女人背对着镜头,程书国正面对着镜头站起身来,似乎在笑。杨进开第一眼就隐约觉得这个女人的背影有点眼熟,但想不起来。直到翻到第三张照片,他才认出这背影是谁。杨进开似乎脑袋被打了一拳,懵懵的没有反应过来。他觉得一定是什么东西搞错了,或者是有人给他开了个古怪的玩笑。照片里黄色套装的女人侧坐在沙发上,脸微微转过来正好正面对着镜头,阳光从侧面照过来,她的整个迷人脸庞在阳光下毫无隐藏地呈现在照片里,似乎在轻轻地微笑着。没有任何怀疑的可能,正是昨晚在这间公寓里出现过的那张脸。杨进开放下手机,脚步沉重地走进了房间。不需要仔细查看,昨夜放在书桌上的罗江的八本日记已经不见了。他这时脑子里唯一的意识,是庆幸自己并没有拿到那本笔记。手机又响了,杨进开麻木地接起来,里面传来冯灿啜泣的声音:“杨先生,我、我,笔记被抢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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