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四月份,重庆的雾季就算过去了,但早晨起来,雾还是很浓。那雾,潮湿、寒冷,象块大幕布似的盖着山城,直到日上三竿,才逐渐散去。太阳升起如猩红色的火球,看着有点怕人。这是不祥之兆,主兵灾;它也主大晴天,就是说空袭又将来到。重庆的天气可以截然分为两季:冬冷,有雾;夏炎热,无雾——却包含着危险。谁都知道,只要天一放晴,日本飞机就又会临头。
四月底,这年头一次拉了警报。飞机并没有来,但人人都知道战乱又已来到。雾这个起保护作用的天然防线没有了,人们只好听天由命。
宝庆对空袭已经习以为常。他亲身经历过的一些空袭,想起来还叫人心惊胆战。他决定把窝囊废送到南温泉去,那儿离城有四十多里地,比较安全。他要窝囊废到那儿去找上两间房;租旅馆,赁房子,都行。要是重庆挨了炸,方家总还有个安身之处。
于是五月份那令人难忘的一天来到了。山城已是黄昏,太阳老远地,象个大火球。书场附近有些人在喊:拉警报了。也有人说,没拉警报,是讹传。外地来的难民,懂得空袭的厉害,很快躲进了防空洞。本地人还在各干各的,有的人满不在乎地在街上晃荡。这些“下江人”真是神经过敏!空袭?连一架飞机也没有。
突然之间,飞机来了,发出一阵轰隆轰隆的响声。朝防空洞奔去的难民跑得更快了。他们听见过这种声音——是轰炸机。可是四川人却站在那儿,两眼瞪着天空。也许是自己的飞机吧,刚炸完敌区回来。根本没有炸弹,怕什么?
雾季一过,二奶奶没敢再喝酒。她不乐意给炸得粉身碎骨。活着还是有意思得多。白天黑夜,她随时准备钻防空洞。她把钱和首饰小心地装在一个小包里,随身带着。
这天下午,她正在检查这个跑警报用的包,盘算着还能不能再放点别的什么进去。最好能带瓶酒,等头晕的时候喝上两口。秀莲正看她积攒的旧邮票,大凤做着针线活儿。
猛的,只听见头顶上一声巨响,好似一柄巨斧把天劈成了两半儿。秀莲一下子蹦了起来。
宝庆光着脚从里屋跑出来,“没听见警报呀!”他说。二奶奶坐在椅子上,想站,站不起来。她手里紧紧攥着那个小包。她往起站了两次,可是腿软得不听使唤了。宝庆走过来扶她,秀莲奔到了窗边。一阵凄厉的呼啸穿房而过,声音越来越响,猛地又哑然无声了。“快躺下,”宝庆喊道。他自己也趴下了。
炸弹爆炸了——三声闷响,书场摇晃了起来。一只花瓶从桌上蹦到地下摔得粉碎。秀莲用手指堵住耳朵,爬到靠窗的桌子底下。外面街上扬起了一阵烟尘。接着又是一起爆炸,声音短促,尖厉,一下接一下。整个书场天翻地覆,好象挨了巨人一拳,接着就听见震碎的玻璃哗哗乱响,纷纷落地。
宝庆头一个开口:“走了,我估摸着。”他还在地上躺着。他说话,为的是安慰大家。谁也没答碴儿。他四面瞅瞅,连头也不敢抬起来:“大凤,你在哪儿?”大凤在隔壁屋里,趴在床底下呢:“妈,您在哪儿?”二奶奶还坐在椅子里,紧紧攥着那个口袋。她脚下湿了一大片。她尿了裤!
“过去了,”宝庆安慰她说。她不言语。他走过去,摸了摸她的手。手冰凉。看见她在哭,他叫大凤过来,安慰安慰妈妈。大凤打床底下爬出来,身上脸上满是尘土和蜘蛛网,眼里一包泪。
宝庆穿上了鞋袜。等二奶奶定下神来,他已经走到了门边。“你上哪儿去呀?”她喊起来了。
“去看看唐家,我得去看看他们怎么样。”
“就不管我了?我快吓死了,你倒只想着别人。”
宝庆犹豫了一下。但他还是下了楼。她又神气地跟他作起对来了,这就是说,她已经没事了。他有责任去看看唐家怎么样了。琴珠是他班里的角儿,小刘是重庆独一份儿能弹三弦的琴师。他现在必须去看看他们,以后,他们或许就会少找他一点麻烦。
外面街上和平时一样。他以为街道已经给炸没了,炸弹离得那么近。到处都是碎玻璃。一些消防队员和警察跑来跑去,街上的人并不多。太阳已经落山了。隔街望去,后面几道街的屋顶上,彩霞似的亮着一道强光,那不是彩霞,那是房子起了火。山城的一部分已是一片火海。他的心揪得发痛。
他加快了步伐。是唐家住的那一带起了火。他的角儿!他的琴师!走到后来,一排警察挡住了他。他拿出吃奶的劲头,打人群里挤过去。整条街都在燃烧。烧焦了的肉味儿直往他鼻子里钻。他一阵恶心,赶紧走开。
末了,他爬上了山,冲着唐家旅馆的方向走去。也许他能打胡同里穿过去,找到他们。然而,所到之处,惨得叫人不敢看。靠山的街道上全是熊熊大火,浓烟铺天盖地朝他滚了过来。只听见火烧的噼啪声,被火围困的人的惨叫声,以及救火车不祥的铃声。新起的火苗,在黑暗中象朵朵黄花,从各处冒出来,很快就变成了熊熊的火舌。头顶上的天,也成了一面可怕的镜子,忽而黄,忽而红,仿佛老天爷故意看着人们烧死在下面的大熔炉里来取乐似的。
宝庆低着头,怀着一颗沉重的心走回家,眼前老晃着那一大片怕人的火。
这会儿街上已经挤满了人,大家都想出城去,所有的人力车上都高高地堆满了东西,一家家人家带着大包小包,拚命往外逃,找不到人力车的人,骂骂咧咧,有的在哭。失掉父母的孩子在嚎啕。有的人还带着嗷嗷叫的猪和咯咯的鸡。
一个人差点和宝庆撞了个满怀。他脸气得铁青,不但不道歉,还骂开了,“你们下江人,”他喊了起来,一面用手指着,“是你们招来的飞机。滚回下江去。”
宝庆不想跟他吵。显而易见,他说得不对。哪里是难民招来的飞机。他忘了那个人还在骂他,楞在那儿出神了。他一面走道,一面还在琢磨。可以写上一段鼓词,跟大家说说战争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抗战。
突然之间,他倒在了地上。一个发了疯的人在街上狂跑,把他撞倒了。他站起来,掸了掸衣服。这才看出来他已经走过了书场。
秀莲正在等他。她看上去是那么小,那么孤单。“爸,人家都出城去了,”她说,“我们为什么不走呢?到南温泉找大伯去吧。”
宝庆拿不定主意。完了他说:“我们怎么走?城里找不到一辆洋车,一架滑竿,汽车更甭想。今晚上走不成了。等明天城里没事了,再想办法。”“我现在就想走,爸。我倒不怕给炸死,我就是怕听那声音。”
他摇了摇头。“我亲眼见的,江边的街道都着了火。走不过去——警察把路也给拦上了。明儿一早,我们再想办法。”
她疑惑地看着他,问:“唐家怎么样了?”
“不知道。”他的下巴颏儿直颤。“我走不过去。到处都是火,真怕人。”
她那双黑眼睛,黯然失神。她看了看天花板。“爸,明儿还会有空袭吗?”
“谁知道。”
“我等不得了,”她干笑了一声。“就是走,我也要走到大伯那儿去,我可不愿意再挨空袭了。”
二奶奶尖声叫着他们。虽然她一直在喝着酒,她的脸还是煞白的。“我不能在这儿等死,”她使劲嚷着,“动弹动弹,想点办法。”
“明儿一早,我们就上南温泉去,”宝庆说,他又疲倦,又紧张。看见她这副样子,他心里实在难过。
谁也没有睡。街上通宵挤满了人,都不敢去睡觉。谣言满天飞。每听到一起新的谣言,女人们就嚎啕大哭起来,听着叫人心碎。炸死了四千人,这是官方消息。要是一次就炸死四千人,那往后更不堪设想了。每一起谣言,都会使那骚乱的人群更加不安,更悲苦。
到夜里两点,宝庆睡不着,干脆不睡了。他穿上衣服,下了楼,走到书场里——那是他心血的结晶,是他成名的地方。当班主的宝庆,在这儿走了运,有了一帮子熟座儿。可是,眼前的景象叫他脑袋发木。贺幛、匾额还都挂在墙上,全是捧他的。他最珍惜的一些,已经送到南温泉去了。再有就是桌子、椅子、长凳。都是辛辛苦苦置下的。现在还有什么用处?那边长条桌上,整整齐齐摞着二百套新买来的盖碗。他双手捧着光头。这些茶碗是他的血汗呀!没法把它们带走。一家人也许还得长途跋涉,才到得了南温泉。还可能有空袭。也许到了明晚上,整条街都会化为灰烬,一个茶碗也不剩。是不是因为他在别人家破人亡之际,赚了两个钱,所以才得到这样的报应?
他一脑门都是汗。他忽地抬起那满布皱纹的宽阔脸膛,笑了。有了命,还愁什么?几个茶碗算什么?他走到后台,把大鼓、三弦放进了一个布口袋里。看见这些宝贝,他好受了一点。只要有了它们,他就什么也不怕了。到哪儿都可以挣钱吃饭。
他找来一张红纸,大笔书写了一张通知:“本书场停业三天。”他走到书场前面,把红纸贴在最醒目的地方。完了又走回后台。这一回他跪下求神保佑。求大慈大悲的菩萨和祖师爷保佑——“菩萨保佑,保佑吧!我日后一定多烧高香。”
完了他去叫醒家里的人,已经是三点了。秀莲翻了个身,眯缝着眼。“又有空袭?”她问道。宝庆忙说不是,告诉她该动身了。她象个小兔似的一蹦就下了床。她的包早已打好,里面有两件衣服和积攒的邮票。二奶奶直打呵欠,提起了包。大凤躲在妈妈身后。她怕爸爸要她背鼓。“好闺女,”他恳求着:“帮我一把。三弦就够沉的了。”她满脸不高兴,但还是背起了鼓。宝庆锁上了书场的门。他站了一会,凝视着这个地方,满心的悲伤。他猛的转过身,跟着全家出发了。
一层薄雾笼罩着山城。成千的人仍旧挤在街上,脸发白,板着,惊惶失措。有的人迈着沉重缓慢的步子,有的人呆呆地瞧着。宝庆一家走过的街道,还在燃烧。可以清楚地看见房屋烧焦了的骨架还在冒烟,有些地方还吐着火苗。他们从一堆堆瓦砾和焦木中间走过,到处都是难闻的焦味儿。间或看见一具尸体,不时看见一根孤零零的柱子竖在那儿。有一次,在他们走过的时候,一根柱子倒了下来,扬起一阵炽热的灰烬。他们加快了步伐,用手堵着鼻子,想避开那可怕的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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