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中兴十二年,冬十月庚戌朔,十五日,癸亥。
这一日,正是二十四节气中所谓的小雪,大河以北已经进入朔风凛烈的孟冬,而对整个黄河流域的宋朝农民来说,这时候都是忙碌的时节,许多作物需要在此时收获,地里的小麦,也需继续好好看护。但在这一年,至少在河间府、莫州地区却是没有多少农业存在了。到处能见到的都是荷戈持矛,腰挎大弓的士兵,偶尔能见着的平民,不是俘虏,就是被抓去服苦役的奴隶。
此时无人能精确统计宋朝在河北地区损失了多少人口。在宋廷官方的人口统计中,除非某个家庭中没有男丁,才会记录下女户主的名字,否则他们只会统计负有纳税义务的男丁,只有在需要赈济灾荒时,他们才会由地方官府临时性的统计包括妇女在内的全部人口的数量。而实际上,对农户的统计已经是一个难题,更不用说还有广泛存在的数量令人咋舌的隐户。在战争开始时宋廷对计划南撤百姓的河北八个州的人口估计是超过两百万,而事实上,虽然有些州县几乎是虚惊一场,可最终卷入战争的地区也远不止这个八州!
尽管南逃的百姓数以十万计,已经给宋廷构成沉重的压力,但是几乎可以肯定,在卷入战争的百姓中那仍然只是属于少数。即使辽军谈不上格外残暴,但直接或间接的因这场战争而无辜死去的百姓也肯定远远超过二三十万这样的数字,而被辽军掳走的人口更不知道有多少。
一些百姓被辽军驱使随军承担各种劳役,临时充作家丁驱使,甚至被迫直接协助他们作战;还有更多的百姓则被陆续送往辽国国内,少数安置在上京,大部分则被送到东京道。对于辽国的君臣们来说,他们或许会选择在那儿建立起大量的直接效忠于辽国皇帝与契丹贵族的汉人州县,这不仅能带来长久而可观的收入,也无疑有助于制衡渤海人的力量。此外那边还有辽国的出海口,若想要将掳获的人口变成直接的收入,也必须在东京道进行。用最保守的估计,已经被送至辽国的百姓也肯定已经超过了十万,也许有二十万甚至更多,而这些人中,至少会有两三成死于路途之中。
但还有更多的人口没有来得及运走。因为宋军沿途的袭扰,还有被掳宋人规模虽小却持续不断的起义暴动,都大大延缓了辽人转移被掳百姓的速度。不去计算那些分散随军的被掳百姓,仅仅在肃宁、君子馆至莫州一带,就还有十几万被俘的宋朝百姓被分散看管。
或许是命运弄人,自萧阿鲁带冀州之败后,高革的任务,竟然便是负责看管、镇压这十几万“奴婢”。
尽管萧阿鲁带之败与高革其实没有多少关系,但按大辽的军法,高革也必须受连坐之罪。幸好他有袭破观津镇、缴获宋人大量辎重之功,又有同僚为他求情,才算将功折罪。但他没有任何背景,而萧阿鲁带显然也已经在皇帝那儿失宠,自顾不暇,更不能帮到他什么,顺理成章的,他便被打发了一个吃力不讨好的差遣。对于高革来说,尽管他也不想继续对宋朝作战,可如今的这个差遣却更加令他饱受折磨。
在众多的“掳获”当中,拥有一技之长的各种工匠、身强力壮的男子、以及略通医术者,这三类人被视为相对贵重的财产,首先被挑选出来,送往东京道,于是在暂未送走的人中,女人占到很大比重,然后便是体格较差的男子——大部分情况下,辽军为了嫌麻烦,是不会掳掠老人与小孩的,而是让他们自生自灭,因此掳获当中这二者很少。韩拖古烈回来后,尽管两国又已经重燃战火,但辽国皇帝为了表达投桃报李之意,又向河间府释放了数千名几近奄奄一息的老幼宋人。这件意外的事件让高革很松了一口气,虽然皇帝也许只是做了一个顺水人情,这些人若继续留在这边,铁定都熬不过一个月,不是被饿死也会被冻死,这样的话对辽主一点好处也没有,将他们扔给河间府,既算是还了宋人不留韩拖古烈等人之情,又多多少少给河间府的宋军增加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但即使如此,如今还在高革看管之下的那些“掳获”的境况,也令人不忍目睹。他们每日只能得到一点点食物,绝大部分人也没有御寒的衣服,每天都有人死去,被随随便便挖个坑埋了。
讽刺的是,也便因为这个原因,每天都有各种高革以前想都想不到的达官贵人派人来找他,只因为他可以决定哪些“掳获”可以先行被送回辽国——谁都不希望自己的“财产”有过大的损失。为此,高革得罪了不少人,却也攀上了许多关系。其中最显赫的,则莫过于当今皇帝的堂弟郑王耶律淳殿下。
耶律淳的父亲和鲁斡是当今的皇太叔,在耶律乙辛之乱时,耶律乙辛曾经想过拥立当时还很小的耶律淳,这样他就可以与其时颇有实权的和鲁斡结成联盟,但是后者明智的拒绝了他,而是选择了站在当今皇帝一边,尽管在平叛方面,他并不积极。而事后,和鲁斡亦得到了应有的赏赐,但不幸的是,尽管本身属于汉化较深的一支宗室,又是与皇帝血缘最近的近亲,可和鲁斡在太平中兴的权力斗争中,却站在了许王萧惟信一边,结果受到萧佑丹毫不留情的打击,直到几年前,萧佑丹才原谅他,让他出任东京留守。父亲的错误也连累到耶律淳三兄弟,耶律淳虽然已晋爵为郑王,但已经三十岁的他,一直只担任一些宫廷闲职,此番他率三千私兵随皇帝南征,亦未获重用,只是一直跟在皇帝身边。但他在战场虽未立寸功,打草谷却收获颇丰,仅他私人掳掠的“奴婢”,便有两三千人,更不用说还有各种贵重财物——并且所有这些,此时都已经随他的一部分私兵一道,被安全的送回了辽国。
这其中高革自然出力不少。皇帝对这个堂弟与他一家子,既没有特别讨厌,也没有特别喜欢,但耶律淳一家的影响力,在太平中兴年间的大辽,却的确衰退得很厉害。所谓的“皇太叔”近于一种尊称,那只是契丹古老的继承传统的一种残存痕迹,而非实际上的继承顺位。因此,高革的帮忙,绝非理所当然的,而耶律淳也心知肚明。
虽然只是和鲁斡的幼子,但三十岁的耶律淳因为出色的汉学修养,被认为很有机会在朝廷中担任要职,高革曾经听到过一些传闻,若非发生战争的话,这位郑王殿下很有可能被派到南朝汴京担任驻宋正使。而另一些传闻则说倘若两朝议和成功的话,这位郑王殿下也是大辽送往南朝的质子的首选……不过,高革肯帮耶律淳出力,原因倒很简单。他对这位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温文尔雅又显得英明能干的郑王,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好感。而对于他的这份差遣,高革则近于自暴自弃——他大部分时间都呆在莫州,这固然是因为绝大部分的“掳获”都安置在莫州,但更重要的,却是他根本不想去肃宁——因此,得罪谁,帮助谁,高革完全是凭感觉行事。
然而,尽管高革有意无意的想要远离这场战争,但几乎战局的每一个变化,他都能很快的感受到。
虽然在大辽,高革如今只是一名无足轻重的将领,麾下统率的不过三千渤海军——还是由各次战役中被打散打残的部队拼凑而成的。但莫州却正好处于重要的联系孔道之上,因此,每一点风吹草动,他马上便能有所感觉。
进入十月份以后,局势的变化是如此明显。
在萧忽古保障了官道的安全之后,辽军便加快了南北运输的节奏——这次南征,并非是大辽过往所熟悉的那种战争,他们事先也主动做出了许多的调整,比如让伤兵提前归国,让一部分家丁押运先期的掳获回国,如此可以有效的减缓补给压力。尽管如此,在战斗以外的部分,辽军仍有许多的不足,直到战争进行了半年,这些方面的运转,才看起来变得像模像样。
可这样的改变,却产生了令人啼笑皆非的后果——在辽军中,不乏许多位高权重的人,私下里认为这是南征马上就要结束的征兆!一时之间,谣言四起,军心浮动,整个河间、雄莫地区,不仅士兵们对结束战争翘首以待,甚至传言不少重臣都在皇帝的金帐中公开议论退兵之事,对耶律信不利的言论也越来越多,越来越大胆。连耶律淳有一次来莫州,也私下里劝高革做好退兵的准备。
虽然高革心里对此大不以为然——一拨押送粮车的队伍数日之前才经过莫州,押粮的将领告诉他,因为战争的缘故,五京皆提前征收秋税,如今南京道各州的秋税基本已经征完,大部分都已经运至析津府与涿州,如今两城之内,粮草堆积如山。这可丝毫看不出皇帝与耶律信有撤兵之意——然而,讽刺的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似乎是坐实了这些谣言。
十二日,南京急报至金帐,易州失守。而且,宋军是自河东而来。灵丘、飞狐都已被宋人攻克!
这件事情很难被瞒住。
易州与金陂关的汉军全部降宋,耶律赤仅以身免,容城也已向吴安国投降。宋军如今已经能够抄掠辽国境内通过雄州的官道。南京道从未如此紧张,那里已经有一百年未逢兵乱了。
此事带来的震惊可想而知。不过真正让人担忧的,却是在耶律冲哥的奏章没有到来之前,无人知道西京究竟发生了什么——虽然此时没有收到可靠的报告,但人人都能猜到,最起码飞狐一失守,蔚州多半也不会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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