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红楼梦》,造就了几代的评“红”家和“红”学家。无论就四大古典名著来谈论它也好,还是就十大古典名著来谈论它也好,它都是担得起那个“大”字的。也无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它的名著地位都是巩固如磐不可动摇的。而且,在所有中国小说中,它是至今拥有读者最众多的一部。
我一向认为某些文学作品是有性别的。
相对于男性气质显著的《三国演义》和《水浒传》,《红楼梦》乃是一部女性气质缠绵浓厚得溶解不开的小说,如奶酪,如糯米糕,如雨季锁峰绕崖的雾。即使我们读者的阅读心理似水,也是不能将它那一种缠绵浓厚的女性气质稀释的。而且,即使将其置于世界文学之廊进行比较,恐怕也找不出第二部由男人写的,却那么的女性气质显著的长篇小说。日本的《源氏物语》与之相比,只能算是中性的小说。古今中外最优秀的女性作家们写的所谓“女性小说”,也都不及《红楼梦》的气质更女性化。
贾宝玉虽然是男主人公,但除了他生就的男儿身这一点,其心理、性情和思维方式,也都未免太女性化。设若宝玉是今人,做了变性手术,那么无论以男人的眼还是女人的眼来看他,将肯定比女人更女人吧?
“文如其人”这句话,用以衡量古今中外许多作家,是不见得之事。但是想来,体现在曹雪芹身上,当是特别一致的吧?
分明的,雪芹也太女性化了。
女性化的男人较之女人,更女人意味。正如反过来,女人倘一旦为侠,或竟为寇,往往比男人更具侠士风范,或比男寇更多几分匪气。
每十个《红楼梦》的一般读者中,大约总该有七八个是女人,而且是婚前女人吧?
《红楼梦》是一部缠啊绵啊温情脉脉又结局凄凉伤感的爱情百科书。起码对女人们差不多是这样。它被评“红”家和“红”学家们赋予的种种社会学的认识价值,恰在社会的演进过程中越来越小。好比一件家具,首先剥落的是后来刷上的漆,不管那是多么高级的漆。它越古旧,则越难以再按照漆匠们的意愿改变光彩;而越是显露出木料质地的原本纹理,则越发地古色古香。
不过我们不必谈开去了。
尽管它已被那么多人从那么多角度一再地评说过了,但似乎仍是一个不尽的话题。
本文只谈一点,就是林黛玉的不“醋”。
黛玉的“醋”,是早已有了定论的。一部《红楼梦》,几乎章章回回都写到黛玉的“醋”。黛玉的“醋”,又总是因宝哥哥而新旧交替滋生。
但黛玉竟也有过一次不“醋”的时候,或进一步说,那一次本该令她“醋”意发作的事,她反而不“醋”。倏忽又“醋”了起来,照例是为着宝钗。而宝钗委实和那一件本该令她“醋”意发作的事毫无关系……
在第三十六回,写到了这样一件事:
凤姐向王夫人请示,往后怎么分配丫鬟使女们的月份钱,自然地议到了袭人。从贾母到王夫人到薛姨妈到凤姐,都是特别赏识袭人的。凡涉及下人之间的利益,也都明里暗里地偏向着她。王夫人甚至说她“比我的宝玉强十倍”。于是王夫人做主,给袭人涨了“工资”,而且一涨就涨了一倍多,由以前的每月一两银子,增加到每月二两一吊钱。王夫人还强调——“以后凡事有赵姨娘周姨娘的,也有袭人的。”接着凤姐还提议,干脆给袭人“就开了脸,明放在他(宝玉)屋里岂不好?”那么一来,袭人便等于是宝玉的婚前之妾了。大面上自然不能以妾待之,但实际上便是那么回子事了。果而依了凤姐,袭人的地位名分就相当于平儿了,而且是大观园的“上级领导”们内定的。但王夫人毕竟考虑得更为周到,只恐袭人反而不再敢以“老太太房里的大丫鬟”的资格时不时地约束一下宝玉的放纵言行了,主张“如今且浑着,等再过二三年再说”。
紧接着,书中写道——“不想林黛玉因遇着史湘云约他来与袭人道喜。”
意思很明白,史湘云要向袭人道喜,并约黛玉一同前往道喜。而黛玉则欣然前往。
道的什么喜呢——恭贺袭人涨了“工资”了。涨“工资”则意味着地位名分的提高。什么地位什么名分什么待遇啊。
虽然袭人并未就被即日“开了脸”;虽然王夫人主张对袭人的正式“任命”先不明确,“且浑着”为好,但“上级领导”们所议,是没避开着黛玉的。黛玉明明是“在现场”的。没避,大约是因为还不曾实际掌握黛玉与宝玉之间的恋爱情报。但一向想得多想得细的黛玉,当然是应该预测得到,从此袭人与宝玉的关系,是将发生微妙之变化的。
什么样的变化呢?那就是——宝公子在明媒正娶之前,已暂且不便公开地拥有着一个性实习对象了。只要宝公子想那回子事,袭人肯定是不但乐于奉献,而且是她必须那样的义务。一倍多的“工资”不是白涨的。如果说平素有点少心无肠的史湘云并不思考这么多,一向小心眼惯了的林黛玉也根本没多想,似乎令人不解。小心眼不就是凡事往别人并不多想的细处去多想吗?怎么竟也欣然相陪了前往,一块儿去道喜呢?史、黛两个到了宝玉处,“正见宝玉穿了银红纱衫子,随便睡着在床上,宝钗坐在身旁做针线,旁边放着蝇帚子”。
“林黛玉见了这个景儿,连忙把身子一藏,手捂着嘴不敢笑出来……”湘云毕竟厚道,怕黛玉“醋”起来,又取笑宝钗,急找个借口扯她走了。而“黛玉心下明白,冷笑了两声”……
看林黛玉,那会儿又是何等的敏感!
然哉。黛玉的“醋”和敏感,是专对着宝钗的。至于袭人,无论与宝玉关系怎样,她都是不“醋”的。《红楼梦》全书,无一笔哪怕仅仅点到过黛玉对袭人“醋”。宝钗也不曾“醋”袭人。非但不“醋”,还心怀着多种的好感。
于是局面成了这样——与宝哥哥最形影不离、朝夕相处者,非别个,袭人也;呵暖呵寒,侍起侍眠者,亦袭人也;陪聊伴谈,推心置腹,甚而最经常亲使性子娇作嗔者,还是袭人。就连袭人的名字,都是宝公子给起的。“花袭人”——这名字起的,就足以证明她是很受宝玉爱悦的人儿。事实上也正是那样。钗、黛二位姑娘因了宝玉心照不宣地争情夺意之战还没拉开序幕之前,人家宝公子已与花袭人初试了云雨情了。那可是林黛玉进了贾府以后,已与宝哥哥相互吸引着了的事。说明了什么呢?爱不是最自私的一种儿女情吗?怎么这最自私里边,竟容了袭人的一份偏得呢?尤其在最希望和要求百分之百占有的黛玉这一方,不是太显得异乎寻常地大量了吗?
也许,在黛玉的头脑中,思想和王夫人们是一致的——袭人毕竟是服侍宝哥哥的,又一向服侍得好,爱竹及笋,所以不“醋”。
也许,那黛玉情窦初开,对爱的需求,更主要地痴迷于一个“情”字。百分之百的占有愿望,也更集中地体现于一个“情”字。恰在“情”字上,自信袭人绝对不能对自己构成威胁。至于性的方面,反而忽略。故即使袭人对宝玉由侍起侍眠发展到奉体于枕席,也是不甚在意的。虽然,她和宝哥哥两个偷看《西厢记》,也曾羞得脸儿绯红,显然对性事也是心有向往的。
也许……
但无论有多少也许,这么一个“也许”,怕是怎么绕也绕不开的,便是在林黛玉的观念之中,对于男人包括她所知爱的宝哥哥纳妾甚而婚前拥有性实习对象这种事,是与当时的普通女子们一样持认可态度的。并且,她头脑中也许还存在着相当根深蒂固的等级意识。她的认可态度,是由当时贵族们的生活形态所决定的,无须析究。她头脑中的等级意识,虽也无须析究,却很值得一评。而且,是历来的“红”学家、评“红”家们不曾评到的。
分明,在她眼里,袭人左不过就是个丫鬟,是个下人。故袭人对宝玉怎样,宝玉对袭人怎样,左不过是下人与主子、主子与下人的一种关系罢了。即使那一种关系发展到了在肉体方面的不清不白暧暧昧昧,也还是一种主子与下人的关系。无论宝玉娶了她自己,或宝钗,或竟娶了她俩以外的哪一个,袭人迟早注定了都将是宝玉的妾,这一点,大观园上上下下的人心里都是有数的。黛玉也不可能在这一点上竟多么迟钝。但即使做了妾,也还是由下人“提升”了的一个妾啊!
所以,宝钗之容袭人,体现着一种上人对下人的怀柔,一种“统战”,一种团结,一种变不利为有利的思想方法。而黛玉之容袭人,则体现着一种上人对下人的不屑,一种漠视,一种不在一个层面上不值得一“醋”的上人姿态。
故可以想象,设若宝玉果而娶了黛玉,袭人即使为妾,那日子也肯定是不怎么好过的,也肯定是不如平儿的。凤姐对平儿也是“醋”的,但毕竟视平儿为心腹。黛玉对袭人,则也许连凤姐对平儿那样也做不到。她可能干脆连袭人是妾的角色也不考虑,依旧地只将袭人当使唤丫鬟对待。
黛玉确乎是令人同情的。自从她的父亲也死了,她在大观园里的处境,也确乎近似着寄人篱下了。她的清高决定了她在下人中绝不笼络心腹。她幽闭的性情决定了她内心是异常孤独的。只有宝玉是她在大观园里的精神依托。也只有宝玉配是她未来人生的依托。起码以她的标准来衡量是那样。而宝钗,另一个与她处在同一等级坐标线上,但人气却比她旺得多的小女子,会轻而易举理所当然地将她的宝哥哥夺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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