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经历真是不堪回首,她只用了三天的时间,在香港处理了全部的事宜,便坐上直通车回到了她所熟悉的城市。
下车以后,已经是黄昏时分,怎么又是黄昏?像一部首尾呼应又十分老套的文艺作品。沁婷站在火车站外的广场上,茫然不知向何处去。迎来送往的人匆匆在她身边走过,没有任何人留意她;灰色的街道上,人们随手丢弃的垃圾和飘零的落叶卷在一起,四处翻飞;比起香港的有序、清洁,这座沿海大城市就像乡村一样风尘仆仆。
不过这时大约已经到了一九九二年,很有一些不三不四的人煞有介事地握着足有一公斤重的大哥大,南中国开始出现内地人才具备的国字脸,老板的称呼开始盛行,到南方去发展已成为真正的时髦,正如歌曲里唱的那样:这东方睡狮渐已醒。
她在一家潮州面馆里吃了一碗鱼蛋粉,一大盆辣酱还是像稀泥一样放在柜台上随客任添,朴素无华的生活似乎又潮水般地回到了她的身边。
是先去见云斌?还是先在酒店住下来,明天再见面?这个问题始终困扰着她,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心理准备得还不够,虽然云斌没有给她任何压力,可是打电话和见面毕竟是两回事,就她的性格而言,遍体鳞伤的时候她不愿意见任何人,可是此刻的她又是多么需要一个接纳她的人,哪怕他们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只是默默无言地相对而坐,也比这种被扔在大街上的感觉好。
她再一次想起云斌在电话里的声音,是那样的平和、家常,没有半点的惊诧和好奇。一股暖流在她的胸口汇集,她想,反正她的大宗行李还没有到,既然想立刻见到云斌,为什么不?
看到那一楼的灯火,她当然还能辨认出他家的窗棂,这时她感觉到心脏在怦怦怦地跳动,不知是激动还是担心。担心什么呢?不知道。上楼梯的时候,她感到脚步发虚,有点深一脚浅一脚的。可是一旦看到她熟悉的家门,她的心情立刻平静下来。
只是她没有想到,是云斌的母亲给她开的门,她看上去有些苍老,眼神木然而陌生,仿佛从来就不认识她似的,而云斌的父亲有气无力地坐在一张旧沙发上,见了她就像见到鬼一样,呼的一声就晕过去了,云斌的兄弟姐妹立刻扑过去抱住他。云斌的母亲说,你赶快走吧,他刚刚好一点,看见你又不行了。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陡然间,她看见桌子上放着的一张放大的黑白照片,云斌在黑框里尚有些腼腆地微笑着,俯视着这间旧屋子,和屋里所有的人。
他的照片前点着三炷香,青烟缭绕。
原来云斌在三天前的一场车祸中丧生。沁婷算了算,大约是他们通完电话不久就发生的事。他骑着摩托车去给客人送洗干净的衣服,被一辆运石子的大卡车迎头撞上,整个人飞了起来,又被重重地抛在数米以外的地方。卡车司机是酒后开车,云斌完全没有责任,死得意外而且无辜。
沁婷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云斌那里的,她好像没有哭,只是莫名其妙的深深的自责。她想,如果她没有离开云斌,他们的生活完全是另一个样子,还会有那么可怕的事情发生吗?在很长的一段日子里,沁婷都没有办法为这件事情释怀。
多少年以后,有一次沁婷在超市里购物,无意间听到一个男歌手声嘶力竭地唱着:
……朋友啊朋友,
你可曾想起了我,
如果你找到了新的彼岸,
请你忘记我……
当时她推着购物车,正把一些洗衣粉、面巾纸之类的东西拿下货架,毫无思想准备的时刻,云斌的音容笑貌突然而至,在她的眼前犹如重生,似乎触手可及,这不禁令她悲从中来,泪流满面。
沁婷病了,独自一人在酒店里躺了三天三夜,发烧昏睡的时候做各种各样奇怪的梦,醒来之后只觉得浑身乏力,什么也想不起来。
可能是重感冒吧,不治自愈以后,沁婷没有联络云斌的家人。或许你是要以你的方式寄托哀思,但很有可能人家会以为你要去争夺那个小小的洗衣店,如果发生这样的情况,岂不是更让她痛心?
还是没有什么胃口,但她仍旧打了送餐电话,叫了好几样食品,像西多士、意粉之类的。她对自己说,要爱自己,沁婷,如果你再不爱自己,就不会有人理你了。这时眼泪郑重其事地流下来,她没有理会,像告别从前的自己,然后每样东西都吃了几口,直到实在吃不下了为止。
跟着,她坐电梯到一楼,坐进了美容美发院,把头发修剪了一下,镜子里面的年轻女人顿时显得干练,又有几分刚毅。
她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去找这个城市里唯一的朋友邵一剑。
“怎么是你?”一剑打开门,情绪不高道,“进来吧。”
屋子里很凌乱,一看便知主人的没有心机,马马虎虎过日子的生活态度,一剑可能是在写稿,满桌满地的稿纸,但她手上并没有拿着笔,而是一支细长的薄荷烟。
“我影响你了吗?”沁婷小心地问道。
“没有,你再晚来一步,可能我就开煤气谢世了。”
沁婷当即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声音都有点抖了:“什么事这么严重?”
“寂寞呗,这种寂寞你是不会理解的……好多天了,我就是想不明白,我是怎么变成箩底橙,或者是积压物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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