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双虎目,形神虽是慑人,但那瞳仁却呈着淡灰色。
何自圣瞧着燕小六,不发一言,只举起右掌向他挥一挥,示意他先离去。
——那只右手,缺去了中指。
燕小六本来早在心中准备,如何向师父描述这次挫敌的经过,现在不免感到失望。但他只咬咬嘴唇,拱拳向师父、师叔、师兄行礼,自行退出「归元堂」。
待燕小六离去后,何自圣才朝弟子张鹏开口。
「如何?」
「性情还是有点生嫩。」张鹏马上拱手回答。「但功法招式都已经合格有余。更好的是,第一次临敌,出手没有半点犹疑心怯。资质肯定在我之上。」
「这种骄纵的话,绝不能在后辈面前说。」旁边的宋贞责备。
张鹏知道失言,马上向师叔拱手:「弟子明白。这些话我没有跟他说过。」
「对手是何人?」何自圣问。本门的胜负荣誉,一向是他最关心的。
「一名叫『鬼刀陈』的山匪,刀法在川中薄有名气。」
「你刚才说他没有犹疑心怯……」何自圣问:「那么,这个『鬼刀陈』已经死了?」
「没有……是弟子出了手,让师弟剑路沉了,只刺伤了他——」
然后张鹏右边脸多了三道赤红的指痕。
何自圣离座、反手挥掌、回座,身手之速,张鹏的眼睛无法完整捕捉,只像看见影子飘过。
——就算捕捉得到,他也不敢躲。
「师弟试剑,你何以出手干预?」何自圣眉间显现愠怒的皱纹。
「燕师弟年纪尚小,我想——」
「青城派的剑不是用来雕花的。」何自圣那双灰目猛瞪张鹏。「杀不了人,他就不要握剑。」
张鹏早就背渗冷汗,此时跪倒在地。
「弟子知错。」
「这也不是坏事。」宋贞一面扶起他,一面打圆场。「留那人活口,让他余生都在传扬我派的威名。」
师弟的话令何自圣脸容松下来。他点点头,然后踱步到「归元堂」右旁。
那面墙壁当中一大片漆成雪白,上面用钉子挂着四列共十九个各写了名字的木牌,排列成一个小尖山的阵形。
在最顶的名牌只有一个,牌上写的自然就是「何自圣」三字。
第二排三个名牌,是包括宋贞在内的三个师叔辈名字。
最下共有十五个名牌,分作两列排行。十五个不同名字里,包括张鹏在内。
何自圣瞧着最底下那列名牌尾后余下的空位。他笑了。
何自圣笑的时候,样子比他刚才发怒时,还要慑人。
◇◇◇◇
张鹏带着脸上三道红指印,步出「归元堂」。燕小六仍等候在外头,看见师兄的脸,不禁感到害怕。
「师哥,是不是因为我——」
张鹏却摇摇头,微笑不语,伸臂搭着师弟的肩膀,一起离开。
透过因淋雨而半湿的衣袍,燕小六感受到师兄的臂弯,很温暖。
◇◇◇◇
燕小六回到弟子宿舍,在自己的床位前匆忙地脱去那身青城派制服,换回平日练功的粗布衣裳,拿起练习用的钝铁剑和木剑,急急赶往「玄门舍」东旁的教习场。
他赶到时,午课早就完了。那露天教习场上三十多个同门,练完了最后一节的「乱对剑」②,已放下木剑各自休息。有的三五个聚在一起喝水谈笑,有的在谈论检讨刚才对打时用过的招式,也有几个因为同门收手不及,被木剑砍刺受伤,正接受师兄弟涂擦药酒治理。
『注②:「对剑」即两人以至多人对战练习,主要分为两种形式:「式对剑」是按预定的招式次序演练套招,初则用木剑,进阶用纯铁剑甚至真剑。虽然招式预先约定,但在全速全力对打时,仍有一定危险;另一种是「乱对剑」,也就是自由对搏。通常只用半速半力攻击,点到即止,并且使用木剑,以减少受伤机会。』
燕小六有点浑身不自在。自从十一岁拜入青城山门后,这是他第一次缺课。
他看着这些冒着微雨、仍聚在教习场不愿散去的同门兄弟。这是每一天最美妙的时刻。每天早、午两课各长两个时辰的练习,激烈和辛苦的程度,让人想起就紧张得倒胃,每次跑到教习场上课时双腿都仿佛拖着脚镣;可是下课之后大伙儿又会赖着不愿走,总是要闹好一阵子才回去洗澡吃饭。那是一起捱过每天艰辛练功后,同伴间那股亲密感特别浓烈之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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