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机营兵临武当「遇真宫」,其实已是早一天的事情。
新开拓的宽广山道打通之后,禁军人马及器械也源源而至。数以千计的兵将与军器工事,在这道教灵山的宫殿之外,排得密密麻麻,完全改变了山林的气氛。
负实阵前指挥的将军楼元胜,是个肤色黝黑、身材矮小的男人,绝难令人联想起雄纠纠的武将。但他长年紧皱的眉头,却予人思虑周密的印象。他整个午后都骑在军阵里少数的一匹战马上,为的是居高临下观察与调度一切,不容许丝毫失误。
事实上神机营军队自从开始接近「遇真宫」,就以比平常迟缓的步伐,维持着严密的阵式整体推进,以防给武当可乘之机。
楼元胜如此谨愼,皆因他正是神机营里负责掌管火药的武官出身。储存和管理火药,首要是讲求步骤严谨,所有细节一丝不苟,否则都可能酿成大灾。楼元胜因为这方面表现优秀,才不断在神机营中爬升。掌管禁军的大太监张永今次委他以指挥战斗的重任,正是看上他的专长,要避免神机营在进攻武当此役受到太大损害,绝不容许有上次遭人潜入军营、伏击将士的事情再次发生。
楼元胜当然非常明白:神机铳炮军象征了朝廷的尊严。能否尽诛武当派武者尤是其次;对付一群山川中练剑的野人,假如令神机营发生显著的折损,那等同伤害了大明的威权。
为保万一,在山道开拓到「遇真宫」之下半里以外时,楼元胜就下令负责开道的民夫向两侧扩散,夷平了道宫东、西两侧的树林。这样当神机营摆出障势,三面攻击「遇真宫」时,两翼也无敌人隐藏伏击之危。
只见原本景色苍翠的「遇真宫」外头,树林变得一片疏落光秃,好不凄惨。只有道宫背靠的后山仍然完好。
为了这一着,神机营开路推进的速度延长了最少五天。但楼元胜认为非常值得,更可藉之向上司展示自己的能力和心思——在京城当官,这也是个诀窍。
——当民夫开垦到「遇真宫」外一片竹林时,发现一具已腐坏多天、遭飞鸟啄食得体无完肤的尸体。他们并不知道这正是武当派里的锦衣卫内应……
大军抵「遇真宫」外围后,楼元胜一直派员观察道宫内的情况,只见确是人迹渺然,与先前内应飞鸽传来的消息相符:
——武当派已然弃守宫门,逃上深山。
虽然得到锦衣卫传来这确盘军情,又有眼前死寂的「遇真宫」为证,楼元胜还是不能完全放心。大军三面前进,终于包围到「遇真宫」门前时已是傍晚,为免敌人乘夜生乱,他下令各阵线保持距离,严密紧守,等待黎明天亮才收紧包围攻进去。
楼元胜还派了数名身手利落的斥候,夜里爬墙潜入道宫察看,结果探査过道宫前后数座殿室,也未发现人踪。
楼元胜旗下将领也都抱怨:明明一座空空如也的敌寨就在面前,为何却像傻瓜般包围着无人之地,迟迟不去进占?
——当然他们心里还想着,快点住进「遇真宫」里,今夜可以睡在高床暖枕,不必再席天幕地地吃苦。
楼元胜却不为所动,坚持等待天亮,只因他深知:占领「遇真宫」,此战已等于取胜。散逃的武当派就如丧家犬,继续追剿他们将是锦衣卫及地方军的责任,而非神机营所长。楼元胜想:稳占「遇真宫」问京师报捷之后,大抵一个月即可将道宫交予本地的卫军守备,神机营则可安然班师回朝领赏……
对他而言,这是最好的结局。想到大半个月前那初次咬战,楼元胜实在不想再面对武当这群疯子。
他知道自己的部下也不想。
此刻已是深夜过半。楼元胜在帐篷外坐着,只卸去上身战甲,一手捧着水碗,仰头看天。黑夜月明天朗,没有半丝要下雨的迹象,对神机铳炮绝无影响。
他正等待第一线晨光的来临。
◇◇◇◇
在宁静与黑暗之中,身披深色斗篷的姚莲舟盘膝而坐。他与师父公孙清一同创造的「单背剑」横搁在腿上,银白的吞口与柄首圆环没有反射半点光芒。
他并未睁开眼晴,四周是明是喑对他而言毫无分别。呼吸调整至最绵长而深沉。心灵处于最放松同时又最警觉的微妙境地。
身边许多人同时也发出这样的呼吸声。各人调息的深长程度都不一,但并没有互相千扰,反而像合成一首和谐的乐曲。姚莲舟自己的呼息也混在其中。毋须片言只语,彼此却有股兄弟间血气相投的暖意。
姚莲舟莸然回忆起师父。这几天都是如此,公孙清的样子不时钻进他的心坎。
师父将武当派交托在他手上,是否一个错误?姚莲舟想了许多次。最后他只记得公孙清的一句话:
武者,不可欺骗自己。
姚莲舟深信自己做到了,也深信自己带领着武当派的众武者实践这句话。
——然而,我却欺骗了小妍……
一想到这里,姚莲舟原本如铁壁般无隙的心灵,好像在角落处裂开了一道小小破口,自己却不敢去触摸。
虽然说是为了策略,但谎言就是谎言……
那天,当他假称要撤退上山,看见小妍安慰流泪的表情时,他多么希望那一刻自己真的能够满足她。
但是不可能。那将是一个天大的谎言。对她,对自己,对武当也如是。
——这是我的错。我以为爱一个人是很简单的事情。我以为世上所有的事情都能够靠自己一个人的决心完成。原来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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