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家村的宗祠像所有的宗祠一样,里面有着一种说不出的压抑肃穆的气氛。唯一不同的是,七家村的宗祠里面一共供了七个姓氏人家的先祖,他们都是当日威正镖局保镖护队的镖师,大多已死在当日的护镖之行中。因为身死非命,七家村的人每次进这宗祠时,心里比平常人更多了分惨肃的心情。这时,只见正案上难得地点着两支牛油大烛。火光虽盛,但房子太大,还是照得一干赶来的人脸上阴晦不定,像看不清彼此的神情一般。
正案旁边就坐着冯三爷,另一边坐了好几个六十开外的老头。冯三爷见路阿婆也来了,就叫人端了一把椅子,说:“阿姐,你坐。”
路阿婆说:“这是你们男人家的事体,别叫我坐了。”
冯三爷却叹道:“当年,你家路大哥还是局里的副总镖头。这上席,怎么会没你的座?”
旧日的事在七家村很少有人提起了,因为那总关联着惨痛的回忆。可“副总镖头”几个字一出口,座中几个年老的脸上便露出了几分又伤惨又怀念的神情。七家村的先人们可不是什么孬种,他们干过刀头舔血的生涯,当日威正镖局在江湖中叱咤喑呜、名盛一时,可都是他们打下来的金字招牌。抚今思昔,一干遗属此时却苟活于七家村,被别人骑到头上来尿尿,座中之人如何会不神色惨然?
只听座中一个缺了一臂的刘姓老者道:“副总镖头?只要咱们现在还有一个囫囵圆的镖师在,也不会被人这么骑在头上拉屎!”一语既出,座中一片惨然。
陆续地还有人来,多是小辈,轻轻地溜进门来站住了。宗祠的钟声一响,七家村是人人都必须赶来的。渐渐人到齐了,一共有一百二三十口。冯三爷将眼向堂上一扫:“人齐了?”
底下人游眼四顾,稀稀落落地道:“齐了。”
冯三爷叹道:“那开议吧。大家伙儿可能也猜到了,据下楼子二赶子来报,武候庄又在上面开始修闸了。”
堂下一时静默。人人心里都不忿,恨不得好拼一场。心中却知道武候庄共有七八十户人家,五百多口人,又多为青壮,讲拼,无论如何是拼不过的。半晌,却听有一个年轻的声音不甘道:“那压基石呢?当年余爷爷一刀劈断压基石,不曾与武候庄里的人言过:如果他们不能在这块石上再来一刀,凑成个‘十’字,他们就永远不能再在上游修闸断水?”
堂中不少人也马上附言,齐道:“是呀,他们凑成了‘十’字吗?”
路阿婆在座位上瘪瘪的嘴不由一撇,想:这时还说什么当年之约?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你什么时候见过那些厨师与他手里的鱼讲过道理了?
冯三爷叹了口气:“很不幸,他们凑成‘十’字了。”
堂下的人就一呆,座中记得当年情景的人都想起余老人当年单刀赴会,一刀断石的风采。那块石可不是一般的石,足足有千多斤的分量。余老人当年出刀,辅以一声大喝,刀出火溅,没有人想到还有人可以再劈出一条同样的刀痕来。只见冯三爷一挥手,二赶子就走上堂前说话。底下人多,他还从没在这么多人的面前说过话,口里一时就有些结巴了。
只听他结结巴巴地道:“那天,我正在耿溪对面玩儿,见对面武候庄的人黑鸦鸦一时就来了不少。我见有热闹,就躲在小溪这边看,但也怕他们看到,就藏在树丛里了。就听对面他们有人喊:‘没错,就是这块石了,当年那余老头曾说,如果武候庄没能耐在这块石上再劈上一刀,凑成一个“十”字,就永远不能修闸断水。我一愣,想他们又要开始算计上你们了。就见他们村里管事的族长吴光祖用袖子擦了擦那块石头,说:‘这可是我们武候庄的奇耻呀,自从那余孟老头儿当年断石之后,有年轻的想把这块石撬起扔了,我没让,我要留着这块耻石给后生们看。武候庄能不能雪这段旧耻,就看你二位了。我这时才注意到他们人堆里还有两个外来人。只见他们是一男一女,都三十多岁,男的长得高挑,女的长相一般,打扮却挺妖娆的。我心想:他们就是武候庄在外面请来的神仙?只见那两人笑了下,走到那块压基石前,那男的挺小心地用手抚了抚那石头上的刀痕,看着那女的讲:‘玉妹,看来果然是余果老的刀意了。’那被他称为玉妹的女人也点点头:‘不错,看来这儿的人没有撒谎,果然是余果老的大关刀意。如果别人来劈,就算劈得开,只怕也不会是如此斩截的缺口。说完,只见他两人就笑了。那男的道:‘我说一个村子里的争斗,总舵怎么会专找人来叫咱们两人出手,看来总舵也果有用意,咱们算是找到余孟的老巢了。’说完,他两人就振声而笑,不只是我,把武候庄的人也笑愣了。只听那男的道:‘玉妹,咱们还得练练,这一刀是我劈还是你劈?’那玉妹笑道:‘你明知我腕力不行,还这么为难我。’那男的笑道:‘你腕力不行吗?掐我后背的伤可十天半个月不得好呀。’那玉妹脸上就一红,骂了句‘没点正经的’,那男的就已从背后抽出一把刀来。我一见到那刀,就愣了。我也算见过两把兵器的,只见那刀看着像九鬼断魂刀,却比之要细,最奇的是那刀上居然有锯齿,在阳光底下,森冷冷的。我一见魂儿就一飘,猜那刀底下定然死过不少人了。只见那男的抬脸冲天上嘿然冷笑了下,道:‘要讲腕力,余老头虽老,但老当益壮,我只怕也比不过他的。可是,嘿嘿……’然后,我就见他不是劈,却把刀架在那压基石上,和当年余爷的刀锋正好成了个‘十’字,比了一比,只见他手一用力,我耳里嗤嗤之声不断,他竟用那把刀在石头上锯了起来。只见他头上冒起一股白烟,那石头上也不断冒出烟火,武候庄的人都看呆了,有一刻工夫,那石头果然被他生生锯断!我都吓傻了,武候庄的人也呆了,那声音,可真刺耳。只听武候庄一个小伙子道:‘可是,当年余孟说,是要人再劈一刀的。’那男的脸上一肃,挺不高兴,只见那玉妹就笑冲那小伙子招手道:‘你觉得锯不好吗?’那小伙子点点头。
“只见那玉妹笑得像朵花一样:‘那你是觉得我郎哥功夫不好了?要知道,江湖中,功夫各有一路,不是光有蛮力就好的。你只说说,是余老头那么一刀劈了你吓人,还是我郎哥这么慢慢把你锯了怕人?’她眼中凶光好盛,别说那小伙儿,我听了魂儿都吓飞了——是呀,要这么被锯,还不如零剐了呢!只见她又笑道:‘郎哥,乡里人没见识,以为你功夫当真不好呢,怕咱们对付不了那余老头儿。这么着,我也留一手吧!’说着,她手一晃,我只见阳光下有几十道银光一闪,还不知怎么回事,就听武候庄的人啊了一声,然后一齐暴声喝彩。那吴光祖就对这男女说了好多恭维的话,那男女两个听了似很受用,然后他们就走了。我游过那小河偷偷去看,才发现,原来那石头上竟钉了好多细小的银钉,想来是那女人一撒撒出的。几十个银钉在石上草草地刻成了一个字:密!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不敢多想,怕你们还不知道,就上这儿来送信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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