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一个星期,凯蒂畅享初夏阳光,白天都窝在海滩躺椅上,裹着心爱的织毯拼命写回忆录,不然就是和孩子、老公或塔莉聊天;晚上则所有人团聚一堂,路卡和威廉说着世上最长、最没完没了的故事,大家都笑得很开心。大人会围坐在壁炉前,他们越来越常聊起往事,当时的他们都太年轻,以至于不知道自己很年轻,世界对他们敞开,梦想像雏菊一样随手即可摘取。最好笑的则是看塔莉做家事,她烧焦晚餐,还抱怨小岛生活太不方便,竟然没有外送服务;她也把衣服洗坏,问了好几次还是不会用吸尘器。她听到好友嘀咕说:“家庭主妇真不是人做的,你怎么没告诉我?难怪十五年来你都累得像狗一样。”凯蒂简直乐歪了。
换个状况,或许凯蒂会认为这是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所有人都这么关注她。
但无论他们多么努力假装正常,他们的人生依然如同擦不干净的窗户,每件事、每个时刻都笼罩着病魔的阴影。一如往常,凯蒂必须带领大家,必须满面笑容、乐观以对,只要她有体力、有精神,他们就能安心,也就可以继续谈笑,假装一切正常地继续过日子。
为了他们的心情而硬撑其实让她很累,但她又能怎么办呢?有时候,当负担太过沉重,她就会增加止痛药的剂量,在沙发上窝在强尼身边入睡,醒来时她永远都能再摆出笑容。
星期天早上特别辛苦。今天大家都来了,爸、妈、尚恩和他的女朋友、塔莉、强尼、玛拉和双胞胎,他们轮流说着生活点滴,对话几乎没有停止的时候。
凯蒂聆听、点头、微笑,假装吃喝,其实她头晕恶心且剧痛难耐。
第一个察觉她不对劲的人是塔莉。大家正享用着妈妈做的法式咸派,塔莉忽然抬头看着她,“你的气色好差。”
全体一致同意。
凯蒂原本想打趣蒙混,却因为嘴巴太干而发不出声音。
强尼将她一把抱起送回房间。
她回到床上再次施打药物,她抬头看着老公。
“她还好吗?”塔莉进来,站在强尼身边。
凯蒂看着这两个人并肩站在一起,对他们的爱强烈到使她心痛。她依旧感觉到一丝醋意,但她早就习惯了,感觉像心跳一样平常。
“我原本希望如果状况好一点,可以和你一起去逛街。”凯蒂说,“我想帮玛拉挑选舞会穿的礼服,现在只好由你来了,塔莉。”她尽可能挤出微笑。“不要挑太暴露的款式,好吗?选鞋子的时候也要注意,玛拉以为她已经能穿高跟鞋了,但我担心……”凯蒂蹙眉,“你们两个有没有听?”
强尼对塔莉一笑,“你有说话吗?”
塔莉模仿斯嘉丽的动作,一手按着胸口假装无辜,“我?你也知道我有多么寡言,大家都说我太文静呢。”
凯蒂控制病床立起,“你们两个不要再搞笑了,我在说很正经的事情。”
门铃响了。“会是谁呢?”塔莉说,“我去看。”
玛拉探头进病房,“他们来了。她准备好了吗?”
“谁来了?我要准备做什么?”凯蒂的话才刚说完,好戏就开始上演了。首先是一个穿连身工作服的男人推着一座挂衣架进来,上面挂满及地长礼服,接着玛拉、塔莉和妈妈全部挤进小房间。
“好了,爸,”玛拉说,“男性止步。”
强尼吻一下凯蒂的脸颊,离开了房间。
“有钱又有名唯一的好处呢,”塔莉说,“嗯,好处其实很多啦,不过其中最棒的是,只要打电话跟诺斯庄百货公司说一声,他们就会送来四到六号尺码的所有舞会礼服。”
玛拉走到床边,“妈,我第一次参加舞会,要挑礼服怎么可以少了你?”
凯蒂不确定该哭还是该笑,最后变成又哭又笑。
“别担心。”塔莉说,“我特别交代业务小姐不要送太暴露的款式来。”
这句话逗得三个人一起笑了起来。
一周周过去,凯蒂感觉自己越来越衰弱。尽管她努力硬撑,并刻意保持乐观的态度,但她的身体有许多小地方开始失能。她会想不起字词,无法说完一个句子,手指虚弱抖个不停,恶心反胃的感觉经常强烈到无法忍受,而且很冷,她经常觉得冷到骨子里。
此外还有疼痛。到了七月下旬,当夜晚越来越长,空气中弥漫着过熟桃子般甜腻闷热的气味,她的吗啡用量已经增加将近一倍,完全没有人制止她。正如医生所说:“比起你身体的状况,药瘾只是小问题。”
她的演技很不错,所以没人察觉她变得多么虚弱。噢,他们知道她必须坐轮椅才能去海滩,往往晚上的影片还没播放她就睡着了,而在夏季的日子里,这个家经常处于变动状态。塔莉尽可能接手凯蒂白天的杂务,于是凯蒂有很多时间可以写回忆录,最近她开始担心可能来不及写完,这个想法让她很害怕。
奇怪的是她并不怕死,至少没有以前那么害怕了。噢,有时候当她想到“那一天”时,依然会感到恐慌,但这种情况越来越少了,大部分的时候她都只想着:让我休息吧。
不过,她不能说出口。虽然塔莉每天都花好几个钟头陪她说话,但她也无法对塔莉说。只要凯蒂提起以后的事,她就会做个苦瓜脸,然后胡乱说笑。
死亡是很孤单的一件事。
“妈妈?”玛拉打开门,轻声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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