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你如何去估价一幅画呢?”她再问。
“我不估价。”他微笑着摇摇头。“只有画家本人能对自己的画估价。”
她望着他,嘴边的嘲弄消失了。她的眼光深不可测。
“你这儿的画都是寄售的?”她扫了墙上的画一眼。
“是的,”他凝视她,“你想买画?”
她扬了扬眉毛,嘴角往上弯,嘲弄的意味又来了。
“正相反!”她说:“我想卖画!”
“哦!”他好惊奇。“画呢?”
“就在门外边!”她说:“如果你肯找一个人帮我搬一搬,你马上就可以看到了!”
“哦!”他更惊奇了。“小李!”他叫,“你去帮秦小姐把画搬进来!”他转向那女人:“你请到后面的一间小客厅里来,好吗?”
她跟着他,绕过柜台,走进后面的一间客厅里。这是间光线明亮、布置简单的房间,米色的地毯,棕色的沙发,和大大的落地长窗,垂着鹅黄色的窗帘。平时,贺俊之都在这房里会客,谈公事,和观赏画家们的新作。
小李捧了一大叠油画进来了,都只有画架和画布,没有配框子,大约有十张之多,大小尺寸都不一样。那位“秦小姐”望着画堆在桌上,她似乎忽然有些不安和犹豫,她抬起睫毛,看了看贺俊之,然后,她大踏步的走到桌边,拿起第一张画,下决心似的,把画竖在贺俊之的面前。
“贺先生,”她说,“不管你懂画还是不懂画,你只需要告诉我,你接不接受这样的画,在你的画廊里寄售。”
贺俊之站在那幅画的前面,顿时间,他呆住了。
那是一幅巨幅的画,整个画面,是一片浩瀚的海景图,用的是深蓝的色调,海浪在汹涌翻滚,卷着浪花,浪花的尽头接着天空,天空是灰暗的,堆积着暗淡的云层,没有阳光,没有飞鸟,海边,露着一点儿沙滩,沙滩上,有一段枯木,一段又老又朽又笨拙的枯木,好萧索,好寂寞,好孤独的躺在那儿,海浪半淹着它。可是,那枯木的枝桠间,竟嵌着一枝鲜艳欲滴的红玫瑰。那花瓣含苞半吐,带着一份动人心弦的艳丽。使那暗淡的画面,平添了一种难言的力量,一种属于生命的,属于灵魂的,属于感情的力量。这个画家显然在捕捉一些东西,一些并不属于画,而属于生命的东西。“它”是一件令人震撼的作品!贺俊之紧紧的盯着这幅画,好久好久,他不能动,也不能说话,而陷在一种奇异的、感动的情绪里。半晌,他才在那画布角落上,看到一个签名:“雨秋”。
雨秋!这名字一落进他的眼帘,立即唤起他一个强烈的记忆。好几年前,他曾看过这个名字,在一幅也是让他难忘的画上。他沉吟的咬住嘴唇,是了,那是在杜峰的家里,他家墙上挂着一幅画,画面是个很老很老的乡下老太婆,额上堆满了层层叠叠的皱纹,面颊干瘪,牙齿脱落,背上背着很沉重的一个菜篮,压得她似乎已站不直身子;可是,她却在微笑,很幸福很幸福的微笑着,眼光爱怜的看着她的脚下,在她脚下,是个好小好小的孩子,面孔胖嘟嘟的,红润润的,用小手牵着她的衣襟。这幅画的角落上,就是“雨秋”两个字。当时,他也曾震撼过。也曾询问杜峰:“谁是雨秋?”
“雨秋?”杜峰不经心的看了那幅画一眼。“是一个朋友的太太。怎样?画得很好吗?”
“画的本身倒也罢了,”他沉吟的望着那幅画。“我喜欢它的意境,这画家并不单纯在用她的笔来画,她似乎在用她的思想和感情来画。”
“雨秋吗?”杜峰笑笑。“她并不是一个画家。”
谈话仿佛到此就为止了,那天杜家的客人很多,没有第二个人注意过那张画。后来,他也没有再听杜峰谈过这个雨秋。事实上,杜峰在墙上挂张画是为了时髦,他自己根本不懂得画。没多久,杜峰家里那张画就不见了,换上了一张工笔花丼。当贺俊之问起的时候,杜峰说:“大家都认为我在客厅挂一张丑老太婆是件很滑稽的事,所以我换了一张国画。你看这国画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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