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段时间,阿宝清早离开南昌路,李李通常未醒,行人稀少。阿宝走到瑞金路口,一般是吃一碗面,看一张早报,慢慢逛到公司上班。有一天中午,阿宝与李李打电话,无人接听。午后再拨,无人接听。接下来,两个客户上门,谈到四点结束,阿宝拨通了李李的电话。李李说,电话真多。阿宝说,夜里一道吃饭。李李笑说,为啥。阿宝说,我现在主动了。李李说,不相信。阿宝说,真的。李李说,是因为,最近跟我来往多,不要有负担,不要摆到心里,不要紧的。阿宝说,我是真心的。李李说,虚情假意。阿宝说,真心实意。李李说,好了,大家能做好朋友,我已经满足了。阿宝说,我当真了。李李说,我现在太忙,夜里还有几桌朋友,再讲好吧。两个人挂了电话。到了夜里九点,十点,阿宝再次与李李通电话,关机。想起李李靠近门框的背影,阿宝稍感失落。半夜一点,李李来电话说,不好意思,吵醒了吧。阿宝说,我现在就来。李李说,电话里讲吧。阿宝打哈欠说,讲啥呢。李李说,看一个男人是真心,还是假意,有啥办法吧。阿宝说,我是真心的。李李说,不要瞎缠了,是我最近,确实有情况了。阿宝说,情况就是我。李李笑说,山歌准备一直唱呀。阿宝不响。李李说,房间里太冷了。阿宝说,我马上过来。李李说,要么,现在去云南路,吃热气羊肉。阿宝说,好呀。李李说,有事体商量。阿宝说,好。
二
半小时后,阿宝走进云南路一家热气羊肉店,叫了两斤加饭酒,一盆羊肉,一客羊肝,其他是蛋饺,菠菜等等。李李进来了,面色苍白,嘴唇干燥。阿宝一指菜单说,浑身发冷,现在可以补一补,来一盆羊腰子。
李李轻声说,要死了,这几趟夜里,阿宝已经这副样子了,我已经吓了,再补,我哪能办,不许吃这种龌龊东西。铜暖锅冒出热气,两个人吃了几筷羊肉,两盅加饭酒。李李说,总算热了。李李摸了摸阿宝的手,笑笑。李李的手冰冷,雪白,新做方头指甲,时髦牛奶白。阿宝说,玫瑰金手表,眼生的。李李不悦说,讲赤金,红金可以吧,不许提别的字。阿宝说,透明机j芷:,天文星座镶钻,18K的分量,厉害。李李拉拢袖口说,吃酒。阿宝说,男人送的。李李说,眼光真是毒。阿宝说,准备结婚了。
李李说,有个男人,一直跟我谈,见一次面,送一次礼物。阿宝说,真好。
李李说,缠了我大半年,我不表态。阿宝说,难怪李李到常熟,一直假痴假呆,原来,心里有人了。李李不响。阿宝说,徐总只能调头,转攻汪小姐,全场紧逼盯人,最后犯规,判罚十二码,一球进账。李李看周围说,少讲下作咸话。阿宝说,无所谓的,此地,就是乱话三千的地方,尽管讲。
阿宝看看四周,夜半更深,隆冬腊月的店堂,温暖,狭窄,油腻,随意。旁边一桌,一对男女讲个不停,女人是基层妇女,刺青眉毛,桃花眼,满头塑料卷发筒,一身细花棉咽衣,脚穿蚌壳棉鞋,男人戴一条阔板金项链,头颈发红,肩胛落满头皮屑,拇指留长指甲,一面讲,一面剔指甲,发出哔哔之音,皮鞋上污泥点点,靠墙摆了四只黄酒空瓶,香烟头直接落地,脚一踏,遍地一次性筷子,纸巾,菜皮,只有空中的钢炭气,是遥远除夕的记忆。李李说,讲起我来,男人不断,其实只是谈谈,不可能发展到跟阿宝的关系。阿宝不响。李李说,就算我再想结婚,也轮不到徐总,以后,阿宝不许再开这种玩笑。阿宝说,我答应。李李说,我几个男朋友,香港人比较急色,台湾男人气量小,骨子里看不起大陆人。阿宝说,新加坡人呢。李李说,讲起来,新加坡缺少文化,香港与上海,据说已经是文化沙漠了,盯了我半年的男人,就是新加坡人。阿宝不响。李李说,自称是大家族后代,态度斯文,开初呢,只是托我介绍上海女朋友,想跟上海女人结婚。阿宝说,女人到上海,就是上海女人呀。李李说,我就介绍了北方秦小姐,新加坡人斯文,秦小姐也斯文,而且是个脚色,初到上海做业务,嘴唇厚,胸部挺,表面像医生,知识分子,走知识分子路线。阿宝说,啥路线,没听说过。李李说,戴一副老老实实的眼镜,打扮朴素,脚穿布底鞋,像小学老师,跑到公司,港区码头办事体,一副根本不懂生意门道的文静样子,比如借打一只电话,无意讲一两句英文诗,日本俳句,其实,电话是空号,弄得一批办公室男人,怜香惜玉,手把手帮忙,前呼后拥,动足脑筋指导辅导,帮写条子,帮打电话,帮办各种业务。阿宝说,灵的。李李说,某种女人,确实喜欢搞这一套,有一类,是广种薄收,见人就嗲,另一种是用内功,单装文静,表面上不响,冰清玉洁,其实最能引动男人心,走到哪里,身边几个男人,个个花痴一般,最后呢,引郎上墙奴抽梯,达到了目的,女人一走了之,男人停到墙头上面,尴尬,一般情况,混这只生意的圈子,吃这碗业务饭的普通女人,多数已经是本色五花肉,就是一身肉夹气,三头六臂,八面玲珑,乃武乃文,荤素全吃,嗳,这个秦小姐,是一副知识分子死腔,摆到生意场上,另有一功,钞票赚到翻转。阿宝说,上次去常熟,看不出这位秦小姐,有多少知识腔嘛。李李说,啊呀,人家现在发达了,改穿套装了,不需要装了,装,总是吃力的,讲到当初,新加坡男人要找上海女朋友,我为啥选秦小姐,这个女人,本就托我介绍对象,见面这天,秦小姐仍旧是打知识分子牌,但这天用力过度,几乎就像老毛的翻译,短头发,黑框眼镜,真要命,新加坡男人一吓,我也一吓,当面不便多响,事后,新加坡男人来电话讲,看见这位女干部,就想到了运动。我讲,新加坡人,还懂运动。
新加坡人笑笑讲,相貌是登样的,但这身打扮,不是真正上海味道。我讲,七十年代的女人味道呀,黑边眼镜,短发一刀平,或者前发齐眉,后发平肩,白衬衫,两用罩衫,灰卡其裤子,布底鞋。新加坡人讲,现在眼光看,基本是中性打扮,也看不到身段,表情太严肃,我喜欢古早时期的上海女人,甜糯一点,总可以吧。我讲,这就是调衣裳了,翻行头,是方便的。秦小姐当然也懂了,拖了我去选旗袍,我的意思是,西式面料旗袍,比较别致,秦小姐,偏要阴丹士林,预备再添一件马甲,戴一条红围巾,或者白纱巾。我讲,这不对了,根本不合适,想做林道静,江姐一路,人家是吓的,新加坡男人,毕竟大资产阶级买办出身,枕边人,如果是这副进步女人打扮,又不拍电视剧,等于让江姐“和平演变”,精神受刑罚,不恭敬的。秦小姐讲,现在的时髦,往往以苦为乐。我冷笑一声说,干脆讲以凹适凸,因势利导,对立统一。这天两个人,讲来讲去,挑来拣去,秦小姐最后选定,蓝印花布旗袍,配蓝印花布手包,檀香折扇,珍珠项链,头发烫一个花卷老式大波浪,镜前一立,稍有点做作,不伦不类,第二次见了面,谈得还算热络,新加坡男人问秦小姐,为啥不讲上海话。
秦小姐讲,我爸爸,是南下上海大干部,我姆妈,上海大资本家后代,只是我从小,习惯北方话,讲上海话,难免会夹生,讲普通话应该标准,或者,我讲一讲上海干部子弟的“塑料普通话”,杨浦上海话,复旦上海话,华师大上海话,可以吧。新加坡人笑笑不响。秦小姐说,外部的世界,上海包括香港,多少肤浅无趣,文风趋于浅薄,学风趋于市侩,大上海,摆不稳一张严肃的写字台,已经是文化沙漠了。新加坡男人说,照秦小姐的讲法,中国有文化的地方,到底是哪里。秦小姐想了想讲,也就是沙漠了。新加坡人说,沙漠里,拍过一部电影,《阿拉伯的劳伦斯》,大陆以前拍过《沙漠追匪记》,对不对。秦小姐一呆,笑了笑讲,我跟一个南洋青年走进沙漠,就感觉到一种真正的自由,越是落后的地方,文化越是高。新加坡人讲,这就听不懂了,秦小姐已经有男朋友了。
秦小姐说,我梦里的南洋青年,近在眼前,我宁愿去做三毛,体验真正的沙漠人生。新加坡男人不响。秦小姐讲,上海,已经完结了,恢复不到三十年代,亭子间的风景了,也只留了我这一支,文艺女贵族的独苗。
新加坡人笑笑不响。秦小姐忽然轻声唱,沙漠有了我/永远不寂寞/开满了青春的花朵/我在高声唱/你在轻声和/陶醉在沙漠里的小爱河。
新加坡人笑笑不响。到了夜里八点半,秦小姐翘起兰花指头,一摇檀香扇讲,我回去了。新加坡人看看手表。秦小姐说,上海规矩人家,三层楼上的大小姐,到了夜里八点整,是一定要转去的,我姆妈要急的。新加坡男人不响。当时,我旁边轻讲一句北方话说,装逼犯,继续装。秦小姐一吓,花容变色,檀香折扇啪一记落到地上。阿宝说,装得确实像一个女知识分子,讲得出这番文艺腔,翻过几本理论书。李李闷笑。阿宝说,后来呢。李李说,新加坡人送客出门,回来对我讲,这也太三十年代加三毛了,骨子里做戏嘛,是戏剧学院的讲师对吧。我听了,只能肚皮里笑笑。秦小姐,实在是弄过头了。
此刻,两个人已经吃了一瓶多黄酒,阿宝说,李李跟秦小姐,真可以到戏文系里开课。李李说,我讨厌做戏。阿宝说,做人,也就是做戏,多少要做一点。李李说,比较讨厌。阿宝说,会做戏的人,如果心理素质好,台风好,台词好,戏可以做得长,连续剧五十集,一百集做下去,心理素质,面皮,腔调,是真本事,其实,人再懒惰,也不得不做戏,跑龙套,做丫鬟,扫地端痰盂,因为气性大,脾气坏,台上寿命就短。李李不响。此刻,老板娘拎了铜吊,朝暖锅里加水。阿宝说,跟新加坡男人,是做了戏,还是做了其他。李李说,啥叫其他,我不懂。阿宝说,已经谈了半年,多数,是做过了。李李说,下作,一讲就不入调,我要是随便的女人,早就是“公共汽车”了,我为啥开饭店,至少要去东莞发展,我真可以做一个中国最伟大,最有人情味道的妈咪,开一家兄弟姐妹真正开心的夜总会,我可以为此拼命,实现理想。阿宝说,好了,算我讲错。李李说,我跟新加坡人讲一个故事,以前有个荷兰男人,到上海急于结婚,像新加坡男人一样,委托我介绍上海女朋友,当时我介绍了章小姐。阿宝说,我记得,一道去常熟,真正上海小姐。李李说,新加坡男人一听,又是上海小姐,精神吊足。我讲,这个故事,差不多是“上海传奇一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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