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营位于城北,在一条宽阔而整洁的乡村大道边,一直延伸到远处的蓝色原野。一排排整齐的红瓦房后面,生活别开生面。皇家军队设立在斯拉夫省的这些营房似乎是哈布斯堡王朝的一种权力象征。
经过几个世纪的变迁,乡村古道变得越来越宽阔。现在就连它也被这些营房给堵住了,因而不得不让路,沿着营房绕了个大弯子。天气晴朗的时候,如果你站在小城的北端,也就是这条大道的一端,极目远眺,越往北去,房屋会越矮小,最后净是些乡村的小茅舍;你还可以远眺到气派的暗黄色拱形军营大门,它就像哈布斯堡王朝一块巨大的盾牌,与这座小城对峙。对于这座小城,它好像是一种潜在的威胁,又像是一种现实的保护,或者说两者兼而有之。团部就设在摩拉维亚,但它的士兵并不是捷克人而是乌克兰人和罗马尼亚人,这一点倒是出乎人们的想象。
每个星期第十重骑兵团都要在南部地区举行两次军事操练。操练时全团的人要骑着马在这个小城的马路上跑两趟。响亮的军号有规律地穿插在马蹄的嘚嘚声中。一匹匹战马炯炯有神、气宇轩昂。骑兵们穿的红裤子似乎是这个小城最亮丽的风景。每当他们骑着马经过时,路两旁的行人都驻足观望;店主们离开了店铺;咖啡馆悠闲的客人们离开了餐桌;城里的警察们离开了岗位;从乡村到城镇集市来卖新鲜蔬菜的农夫们离开了马和车;只有市立公园附近停车场上的少数马车夫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车板子上。他们从那儿居高临下地俯瞰着骑兵队伍,比站在大街两旁的人看得更加清楚。当那些年轻、健壮的马驹精神抖擞地奔跑时,这些老马表现得平静而木讷。十五年来,这些老马只是无精打采地拉着出租车往返于乡村与火车站之间。骑兵们骑的这些骏马对它们而言几乎是异类。
卡尔·约瑟夫·冯·特罗塔男爵并不关心这些牲口,他坚信自己的身体里流的还是祖先的血液。他们都不是骑手,而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他们弯曲着双膝跟在两头公牛后面,用长满老茧的手推着犁耙耕耘;他们不是用鞭子和马刺而是用柳枝驱赶牲口;他们挥舞的不是军刀,而是锋利的镰刀,他们只会飞快地收割庄稼;与其说他们收割的是丰收的庄稼,不如说收割的是自己播种的幸福和喜悦。他们出生在斯洛文尼亚一个古老的村庄——斯波尔耶村。卡尔·约瑟夫虽然从来没有去过祖父的故乡,但他相信他了解这个村庄。只要想起高挂在父亲书房墙上那已经褪了色的祖父肖像,他就会看见它。村庄被不知名的群山环抱,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下,有一排排泥土和干草搭成的简陋房屋。一个美丽的村庄,一个可爱的村庄!他真想为了这个村庄而放弃自己的戎马仕途!
啊,他不是农民,他是男爵,是一名重骑兵部队的少尉!和其他军官不同的是,他在城里没有自己的房子,只得住在军营里。他房间的窗户正对着操场,对面是士兵们的房间。每当下午回到营房,随手关上那两扇大门时,他就觉得自己好像要永远被囚禁在这大门之内。他的马刺在光秃秃的石阶上发出单调的叮当声。靴子踩在走廊里的棕色地板上发出一阵阵咚咚声。白色的石灰墙上残留着一点白昼的余光,从墙上反射出来的微弱光亮证明着夜晚还没有完全降临,因此不必过早地点亮放在角落里的煤油灯。
卡尔·约瑟夫没有点灯。他把前额靠到窗口,这扇窗表面上是他和黑暗的分界线,而实际上它自己就是黑暗本身冰冷的外墙。他朝着对面士兵房间里亲切昏暗的灯光看去,他多么乐意成为他们其中的一员啊!他们坐在那里,脱去了外衣,穿着粗糙的淡黄色军人衬衫,把一双赤脚搁在自己的床边,唱歌、聊天、吹口琴。
已是深秋季节。在解散令下达后的一个小时,晚熄灯号吹响前的一个半小时,整个军营像一艘巨大的军舰。卡尔·约瑟夫似乎觉得这艘军舰正在微微地摇晃,昏暗的煤油灯连同这白色的大灯罩在一片不知名的海洋里,随着波涛的起伏正有节奏地摇晃。
士兵们正用一种陌生的语言——斯拉夫语——唱歌。斯波尔耶的那些农民祖先大概懂得这些语言!说不定自己的祖父也懂得这种语言哩!书房里的那幅肖像正在慢慢地褪色,那越来越模糊的面容好似披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这幅肖像一直留在卡尔·约瑟夫的记忆中,被视作不知是从哪一辈开始的历代祖先传给他的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标记。他是他们的后裔。自从进入这个团,他一直觉得自己是祖父的孙子,而不是父亲的儿子;的确,他好像成了那个奇特的祖父的儿子。
对面,士兵们的口琴声不绝于耳。他可以清晰地看到他们用粗糙的手不停地在红红的唇边移动着金属乐器,金属还不时地反射出丝丝光亮。口琴发出的悲伤音调穿透半开的窗户,传到院子里每一个阴暗的角落,使黑夜充满了对家乡、对妻子、对儿女、对家园的浓浓的思念。在家乡,他们住在低矮的茅舍,夜晚和妻子生儿育女,白天在田地里辛勤耕耘!冬天,厚厚的积雪覆盖了整个村庄,到处都是白雪皑皑!夏天,金黄的谷穗在他们的腰际摇曳,鸟儿在他们的头顶歌唱!他们是农民,他们是农民呀!特罗塔家族曾经过的就是这样的生活,这样的生活啊!
在深秋时分的早晨,当他们从床上坐起时,太阳像一个血红的橙子从东边天际冉冉升起。当他们沐浴着浅绿色的晨曦,在黑色冷杉树怀抱的湿漉漉的草地上进行操练时,银雾袅袅升起。身穿深蓝色制服的骑兵们激越铿锵的动作划破了寂静,撕开了晨雾。太阳升高了,它那苍白而凄凉的微光从密密的乌黑的枝丫间洒下来,显得那么冷清落寞;阵阵寒意像一把梳子抚掠着战马的赤褐色毛皮;邻近的林间空地上发出一阵阵嘶鸣声,那是渴望家乡的呼声。
骑兵们进行的是“骑射”练习。十点开始他们会有一刻钟的休息时间,卡尔·约瑟夫迫不及待地想回到营房。他害怕“休息”时间,害怕和军官伙伴们聊天。他们有时候会聚集在附近的酒吧里,一边喝啤酒一边等候科瓦奇上校。他更害怕晚上军官俱乐部的聚会。天一黑,就得去,是强制性的。
晚点名的时间就要到了,士兵们匆匆归来,深蓝色的阴影七零八落散向营房的各个角落。卫队长雷茨尼策克已经从门口出来了,手里提着一盏黄色光亮的灯。号兵都集中在黑暗处,黄色的铜器在深暗的蓝色军服前闪闪发光。从马厩里传来马匹困倦欲睡的嘶鸣声,夜空中星光闪烁。
有人敲门。卡尔·约瑟夫一动不动。那是他的勤务兵,他会自己进来的。他马上会进来的。他叫奥努弗里耶。要花多长时间才能记住这个名字啊!奥努弗里耶?祖父也许很熟悉这个名字吧!
奥努弗里耶走了进来。卡尔·约瑟夫把前额靠在窗口,他听见勤务兵在他身后立正敬礼。今天是星期三,奥努弗里耶要请假。得把灯打开,卡尔·约瑟夫得给他签假条。
“把灯打开!”卡尔·约瑟夫头也不回地命令道。对面士兵们还在吹口哨。奥努弗里耶忙着去开灯。卡尔·约瑟夫听见门框边上的开关啪嗒一声,身后顿时一片通明。窗外仍然是漆黑一片,对面士兵房间里黄色灯光摇曳不定(用电灯是军官的一种特权)。
“今晚你想到哪儿去?”卡尔·约瑟夫问道,眼睛仍然望着对面的士兵房间。
“泡妞去!”奥努弗里耶说,这是少尉第一次对他称“你”。
“找哪个小妞?”卡尔·约瑟夫问。
“凯塔琳娜!”奥努弗里耶说。他的声调显示出他还处于“立正”的姿势。
“稍息!”少尉命令道。
奥努弗里耶啪的一声把右腿伸到左腿前面。卡尔·约瑟夫转过身来,看见奥努弗里耶就站在他前面,两颗洁白的大门牙在宽厚的红嘴唇间微微发亮。他必须带着微笑“稍息”。
“你的那个凯塔琳娜长得怎么样?”卡尔·约瑟夫问道。
“报告少尉先生,乳房又白又大!”
“乳房又白又大!”少尉松开了握着的手,痛苦地回忆起斯拉曼太太的乳房。她死了,死了。
“假条!”卡尔·约瑟夫命令道。
奥努弗里耶把假条递过去。
“凯塔琳娜住在哪儿?”卡尔·约瑟夫问。
“在富人家做女仆!”奥努弗里耶回答。
“乳房又白又大!”他又兴奋地补充了一句。
“给我!”卡尔·约瑟夫说。他接过假条,抹抹平,签了名。
“找凯塔琳娜去吧!”卡尔·约瑟夫说。
奥努弗里耶再次立正敬礼。
“走吧!”卡尔·约瑟夫说。
他关掉灯,在黑暗中摸索他的大衣。他走到过道里。正当他在楼下锁门时,号兵吹响了晚点名号的最后一曲。星星在夜空闪烁,门口的岗哨向他敬了个礼,他随手关上了大门。
月亮向大道洒下一片银光,城里黄色的灯火像从天上坠落的星星在一一地向他问候,脚踩在秋夜寒冷的地面上发出咯噔、咯噔的响声。
背后传来奥努弗里耶的皮靴声。为了不让勤务兵超到他前面去,少尉加快了步伐。但奥努弗里耶也加快了速度。他们就这样在坚硬、冷清的道路上一前一后地跑起步来,他们急促的脚步声在夜空中回响着。很明显,奥努弗里耶很想赶上少尉。卡尔·约瑟夫停下了脚步,等着他。他清楚地看见奥努弗里耶在月光下伸展四肢,仿佛他正在不断地长高。他仰面对着星空,仿佛要从那里汲取新的力量,去和他的上级相逢。他使劲地甩动着手臂,其节奏和腿一样,看上去像是在用两只手在追赶空气。他在离卡尔·约瑟夫三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胸脯向前一挺,咔嚓一个立正,五指并拢敬了个礼。卡尔·约瑟夫不知所措地笑了笑。他寻思,在这种情况下,谁都会说些好听的话。奥努弗里耶这么跟着他,确实令人感动。说实在的,他还没有仔细地瞧瞧他。在没有记住他的名字之前,他是不可能去关注他的面容的。他觉得自己的勤务兵每天都换了一个人似的。其他的军官们一谈起自己的勤务兵,就好像谈论心爱的姑娘、衣服、美食和马匹一样,十分在行,十分认真。但是只要一谈到仆人,卡尔·约瑟夫就会想起家里侍候过祖父的亚克斯老头。好像世界上除了亚克斯老头以外,就没有其他的仆人。此刻,奥努弗里耶出现在他面前,站在洒满月光的乡村大道上,胸脯在剧烈地起伏,纽扣闪闪发光,皮靴擦得锃亮,宽大的脸庞上露出与少尉相逢的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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