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脚来去匆匆,并不是每一次都与宁珂见面。他偶尔待得时间长一些,也只是与曲予关在书房里聊天。有时他们一起出去,半天不回来;如果要在外面过夜,闵葵和淑嫂就不安起来。“男人哪,只是忙他们的事儿!”闵葵这样说。宁珂发现岳父近来每次从外面归来,都兴冲冲的。但宁珂早就养成了这样的习惯:从不问他们在忙些什么。
宁珂在家里待得难受,总盼望做点什么,尤其希望能到队伍上去。可飞脚转达了殷弓的意思,说让他这一次好好歇息;再说待在城里也是工作——总之耐心等待吧。宁珂只好待下来。他无法吐露心中的抱怨,因为这是组织的决定。飞脚说:“你写的那份东西,上级正看呢。”他这才记起由对方转走的那份自述材料。像是被揭示了什么,他不自觉地说道:“敌人并不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因为他们已经从另一个人那儿知道了一切。他们只不过想惩罚我……”飞脚勉强笑了笑:“何必解释。”“可是……”“没有事的。”
宁珂脸涨得通红。一层汗粒生出来,他闭上了眼睛。飞脚走掉了。他在窗前活动了一会儿,直盯盯地看着地上跳来跳去的几只麻雀。曲綪进来了,欢天喜地的样子。“珂子,你高兴一点好吗?我们去看淑嫂……”她扯着宁珂的手,他只好出来。
淑嫂的头发油黑地垂下——可能刚才她正在梳理,还没来得及束好。宁珂一眼看到这浓密披垂的乌发,立刻能想起一个人,心中一动。这是一种烫烫的感受……直到淑嫂与他说话,拾起他的手,他都有些木然。淑嫂自觉有趣地看了一眼曲綪,曲綪一直看着自己的丈夫。她心里常常涌动着热烈的话语,是母亲和淑嫂都难以倾听的心声:我多么爱你!你这个沉默的、心事重重的男人!我爱你孩童一般的纯稚和战士一般的坚毅。你唇上那一层又细又密的胡须啊,转眼之间又生出了,你看上去真像个有主意的好人。是的,你多么好。天底下有谁能感受到你那份热烈?你忘情地投进了这个世界,你啊!
宁珂总是在突然间想到阿萍奶奶。热烈的想望和强烈的自责一起涌来。多久了,她的那只手掌像永远抚着自己的头发,那些嘘寒问暖的日子,那些不能忘怀不能停歇的思念。我怎么报答你,怎么服侍你,如何走到你的身边?是那个巨人冰冷的目光阻挡了我,我不知该撞上去还是轻轻躲开——他留恋和守卫了我童年的生命,把我从石砾中拾走,揩去了泥水;他挽救和持续了我的生命……可是,可是可是!我只为阿萍奶奶一个人祈祷、感念、企盼和相守。您让我做个好人,我就投进了一个炽烈的火炉,熊熊燃烧——奶奶,我做到了,无悔了。我从您幽香深长的柔发中找到了感谢之路。这是一场彻底的祭与献,我交出了生命。这是对美与爱、柔情蜜意与亲近照拂的一次最后报答。阿萍奶奶,您知道我在无法抵抗的剧痛、难忍的侮辱中,是怎样坚守的吗?我思念着这些、想望着这些……多么可怕啊,我从死亡面前挣脱了。我有些委屈。可是我也懂得,连这委屈也是美丽的。世上究竟有多少人配享受这等“委屈”?
他想念战友和兄长,想念许予明,想念那座曾让他厌恶的城市……“淑嫂,我想和綪子回去一次了。”淑嫂点头,像逗弄一个大孩子似的:“是吗?那就走吧!小两口手扯手地走吧!”
綪子的脸红红的。
这天余下的时间里他们到白玉兰下散步。一走到这儿,宁珂就记起了一幕幕的往事。他特别挂念清滆。一个多么忠诚的人!世上还有如此纯洁的人吗?他把一切都献给了这儿,而岳父对待他也许真的有些残酷了。他问起那个剃光头的男人的下落,曲綪说他如今正在一个地方垦出荒地,盖起了自己的小屋,总之也有了一份日子。“他没有女人吗?”“没有。大概他不要女人。”“为什么?”“不知道。反正这世上总有人不要的……”
綪子说话时用力抿着嘴巴。
宁珂终于认真考虑回城一次了。他请飞脚请示殷弓,殷弓说:早就该这样了。这回答简直出乎他的预料。他反复琢磨殷弓的意思,想不出。他问此次旅行中需要做的事情,飞脚马上代殷弓回答说:没有。
就要启程时,曲綪却犹豫起来。她想与丈夫一起制定一个更好的旅行路线:先去山里的宁家,去看看祖居地,这是非常重要的:“我总得弄明白公婆家住在什么地方啊!”宁珂无力驳辩,但还是告诉她:那里已经没有我们亲近的人了,他们早在二十多年前就离开了人世,连自己的记忆中都没有了他们的形象。曲綪则固执地坚持:我们从山区老家去省城;归来时,还要绕道去看那位“姑妈”。“我们要为老人准备一份最好的礼物!”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想到的是那座有花园的老式楼房中,他们那间真正的新房。
宁珂只得同意了。他知道这也许是夫妻之间一生中最难忘的一次旅行。
闵葵对他们这一次出远门无比牵挂,泪眼汪汪,仿佛是在亲手放飞一对即将变得无踪无影的鸽子。她拉着曲綪的手:“孩子,路上混乱,小心再小心……”宁珂说:“妈妈,放心吧,我会用性命护住她的。”当他准备着旅程上的东西,把一枝手枪藏到身上时,闵葵一下哭出了声音。
闵葵细细地抚摸他的头发……山里宁家一片灰苍苍的院落毫无生气,蒙着上一个世纪的灰尘。宁珂一眼看上去就明白了它与曲府的差异:那儿散发着新鲜的气息,像在春天里泛青的枝条上抽出的嫩芽;而这里却嗅不到一点生的气味。守门的老狗也倦了,叫都懒得叫一声。他一踏进这里,心情立刻变得沉重起来。那个学堂先生的形象又泛起在脑际。这个人差点把他葬送了,而且还毁掉了千辛万苦搞起的一支队伍。可奇怪的是他对这人没有怨恨,只有怜悯……当家堂叔见到归来的一对人大为惊讶,原来他以为宁珂被叔伯爷爷携去省城严加管束了,想不到这会儿与从未见过的平原上的新娘一同跨进大门。他看了一眼细细高高、面容秀丽的曲綪,只说了一个字:“天!”
李家芬子笑过又哭,说早该有这一天了。她让下人动手给他们准备几间好屋,说这里才是你们的家,你们就住在这儿,什么也不用管,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一直生下一个娃来!曲綪笑了。李家芬子又补充一句:“生啊!……”当他们解释只是顺路来家里看看、不能久待时,李家芬子立刻变了脸:“有这样见奶奶的吗?”宁珂有些难过,但为了脱身,只得撒谎说叔伯爷爷命令他们快些返城……李家芬子擤着鼻涕:“去吧,那个老头子也怪可怜的,上次回来,我一看真是老了,老了,夜里不住声地咳……哎,都是让那个南方娘们儿给折腾的……好好孝敬爷爷吧,只要他高兴。”
曲綪动情于这儿的一切。她以探究的目光察看着这里所有的隐秘,哪怕是一棵老树、一块釉面地砖、一张卷边案几,都要伸手去触摸。她极力想弄懂的是,这个环境有什么特异之处,能够产生和培植宁珂这样一个男人?她不动声色地看,在繁复的院落套房、狭窄曲折的过道中穿行,常常引起仆人的极大好奇。他们都停了手里的活儿盯视,小声议论说:“真好人儿,说不准是将来的女当家哩!”“那就太有福分了,俺喜欢看见她哩!”
宁珂为了满足她的好奇心,最后把她领到了离大宅院一百多米远的一块平场上。这儿如今长满了蒿草,堆满瓦砾,有几只野兔从中窜出。他告诉她:这儿才是他出生的那个“宁家”,这就是那个废墟了。他的父亲就在这儿与各种身怀绝技的“大师”们相处,结局是骑上一匹大马一走了之——多像个传奇故事,事实上果真如此;这一带山地人没有不知道出了个不要命的浪子的,他们把他当成了大山里的光荣。
曲綪笑了,之后又是沉思。“那时你呢?”她仰脸看他,见夕阳映出他一脸细小的绒毛,他还多么年轻多么英俊啊!宁珂点头:“我跟在母亲身边,听她讲父亲的故事,等他回来……这样直等到一场大火,把一切烧个精光。母亲不在了,我就被李家芬子领走,再后来又是叔伯爷爷要了我……”
“他们真是你的恩人——那么他也是我的恩人了。珂子,你不这样想吗?”
“有时也这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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