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赶紧抬头往悬崖顶望去,只见郑大兵和大刀刘正探头望着我。让我觉得有点儿意外的是:他们并没有因为我仍然活着站在水里而觉得奇怪和惊讶,仅仅只是互相对视了一眼,摇了摇头,然后扭头走了。相反,我更为疑惑,毕竟我从那么高的悬崖下摔下来,居然还能毫发无损地站在水里,这太不可思议了。难道他们没看到我?可是,这不可能啊,我周边无任何遮掩之物,他们应该一眼就能看见我。
又或者,他们看见的我已经死了?不知道为什么,我脑海里突然产生了这个念头,刘德壮五人摔下悬崖的时候,我也清楚地看到他们的尸体,难道……我低头看向脚下,而这一眼,足以让我魂飞魄散:只见在铺满鹅卵石的一条浅浅的小河里,我的身体面朝上仰卧着。我的其中一个眼珠,因为摔下来后重重撞击的缘故,已经从眼眶里掉了出来,由一根细长的肌肉或者筋络连着,浮在水面上。
我顿时蒙了。我当时的念头是:我真的已经死了,我的魂魄已经离开了肉体,即将要去到天堂,或者地狱。此刻若不是残存的意识在看护自己的尸身,便是我这一生可悲可怜的魂魄在游荡。
不行,我不能死!这一切,应该是我在那瞬间产生的幻觉。
强烈的求生欲望促使我赶紧朝着脚下自己的血肉模糊的身体靠了下去。让我更加震惊的是:这一靠居然真的有了对那具身体支配的能力,紧跟着巨大的疼痛感传递到了我正在思维的大脑。
我再次弹起身来。能够让我确认刚才的动作是确实回到过自己肉体的正是我那血肉模糊的身体。因为它刚才竟然微微抬起了身,随后如木头般再次向后倒下去。
我蹲在自己的身体旁边,完全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以前在德国的时候听一个教授讲过一堂关于灵魂与肉体的课程,其中便提过一个简单的实验:将一个濒死之人放在秤上,在他断气的瞬间,可以看到秤明显轻了几十克。这个教授由此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这个人在死后,确实是有虚无的看不到的东西离开了人的肉体,可能就是人们常说的灵魂。
那么,我现在蹲在这里,能够感觉到自己是确实存在,却又无法支配肉体,难道说,我现在就是重量只有几十克的灵魂吗?
我双腿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而这抖动却让我更加奇怪。我已经没有了肉体,为什么我还能感觉到自己双腿在抖动呢?甚至,双腿正在抖动的位置,是无形的、透明的。因为真实世界里的我的双腿,是正泡在河水里的。
之后我几次尝试着去支配我的身体,得到的结果是:我的意识能够和身体结合,甚至能够动弹。但每一次尝试均以失败告终,由于无法承受巨大的疼痛,到最后,我只能选择放弃。我坐在缓缓流淌的小河边,望着自己的身体发呆,试图寻找到一些能够解释这一切的线索。
很快,我发现了一个奇怪现象,我泡在水里的身体有点不对劲儿。我的嘴角与鼻孔渗出的血丝,甚至包括我那已经离开身体的左眼眼珠,居然纹丝不动。之所以这么说,原因在于,天空的雨虽然小了很多,但落在小河里还是能激起涟漪的。再加上河水在不停流动,我的血丝应该会顺着向下游流去,也包括我的那颗被筋连着的眼珠,应该是会晃动的。可是,它们居然完全没有动弹,仿佛固定在河水里面一般。就像一具被放在琥珀里的小虫的尸体,是完全固化的,不会因为外界的因素而动弹。
我再次站起来,走向自己的身体。我决定再次尝试对于身体的支配,我要在巨大的痛楚把我的意识弹开之前,把自己身体的某个部位移动一下,以此来证明我确实是有操控这具躯壳的能力。
然后,我成功地证明了这一设想,当我被再次弹出身体后,我的其中一只手已经放在了胸口上。这只被我放到胸口的手,也纹丝不动。也就是说,我并没有死,只是我的意识离开了肉体,我依然能够回到自己的身体,并且能够支配行动。就如相对论里提到的平行世界,我就在平行世界里两个不同空间的重合处,可以随意进出。
我坐在河边继续望着自己的肉体发呆。奇怪的是,我能够感觉自己是坐着的,但是却看不见身体,就像是虚无的。我像个无助的孩子般,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唯一的想法,就是希望能够继续守护这个依然能够支配的身体。
身后树林里传来的枪炮声把我拉回到现实中。我站起来往那片树林望去,只见里面依稀有人影晃动。我猜测着,会不会是坂田带领的追捕队伍呢?如果真是他们,坂田会不会动恻隐之心,把我的身体带回战俘营,然后帮我恢复正常呢?一旦我回到身体里,那么我就能够出声求救,让他知道我还没死。那么,我现在这具静止不动的身体,是否只是进入了短暂的休克?所有的一切,都是在休克状态下,活跃的脑细胞和正常人一样在做梦,或者说能够继续运行呢?
想到这里,我连忙朝树林里跑去,甚至忘记了我现在的身体是虚无的,任何人也无法知道我的存在。我非常希望会出现一根救命稻草,指望着出现几个能帮我的日本人。
开始我还一边跑,一边躲着面前的树木。慢慢的,我发现树木居然都挡不住我,我的身体能直接在树木间穿过去。但这一路上我的思维却没停过,我想为自己现在的这种状态找个合理的解释。随后我又发现,凡是有机物都不能挡住我,包括有生命的树木和脚下的草,甚至还有一只拦在脚边的仓鼠;但我却可以结实地踩在土地上,而一块拦在我面前的巨大石头也差点儿把我绊倒。
终于,我面前出现了三个慌张的人影,正朝着我拼命奔跑过来。跑在最前面的是一个皇协军军官,我很快认出他就是远山战俘营皇协军的连长杨建长官,一个平日里时常挂着满不在乎表情的东北汉子;他身后那两人应该是战俘营里的皇协军士兵,一高一矮,也是慌乱地跑着。而在他们身后传来日语的叫喊声,难道日本人也在抓捕他们?
由不得多想,我连忙张开嘴,对着他们三个大声喊道:“救救我!救救我!我是逃跑的战俘曹正!”但我的叫喊声似乎对他们没有任何影响,那三个人好像看不见我的存在,也听不见我的声音,而是直冲着我所站的位置迎面跑来。
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这时杨建已经冲到我的面前,瞬间从我的身体中穿过,向我身后继续跑去。我更加惶恐,一边扭头追他们,一边继续地喊:“能看到我吗?能看到我吗?我是曹正!”
我的喊话依然无法让他们听到,只见他们三人跑到一个积满脏水的水坑前,杨建指着那个水洼,对另外两个士兵道:“你俩去里面好好趴着!”
那两个士兵迟疑了一下,还是趴了进去。杨建抹了一把脸,抬起手里的枪,对着身后鬼子兵的方向开了两枪,吼道:“小鬼子,我操你们祖宗十八代!”
吼完之后,杨建换了个方向继续跑去。远处追赶而来的那些鬼子兵们也被吸引,朝着他跑的方向追了过去。
我并没有跟着杨建跑,而是站在水坑旁边,朝着趴在坑里的那两名士兵喊了几声。直到我发现他们彻底听不到我的说话声时,这才完全绝望。那两个士兵趴了一会儿,见追赶他们的鬼子兵跑远了,这才探头探脑地爬出来。其中高个子对矮个子说:“刁厉害,我们朝这边跑吧,看能不能活着出去。”
被叫做刁厉害的那矮个子点点头,说:“那杨长官怎么办?”
高个子朝杨建跑去的方向望了一眼,叹口气说:“杨兄弟是想用他的命救我们!先跑吧,看以后有没有机会跟他会合。”说完两人站起来,又朝着我身体的方向走去。
我有了一点点欣喜,毕竟现在的我已经完全无助,只要有一丝能够获救的迹象,都会让我感到很兴奋,于是我跟着他们朝前跑去。
很快他们就跑到了那条小河边,而从身后杨建逃跑的方向传来一声巨响,那是炮弹发射的声音,震得我们三人都吓了一跳。他们两个停下脚步,表情沉重地看着那边,高个子喃喃地道:“杨兄弟看来是完了。”
矮个子抹了抹脸,“唉”了一声,两人继续朝着小河边走去。
我的肉体仍然还在河里躺着,他俩离我的肉体越来越近,我忍不住又对他们喊道:“看得到我吗?水里面那个尸体就是我啊!”
让我不可思议的是,他们似乎完全看不到我在水里的肉体,尽管它就浅浅地躺在他们脚边的水坑里,甚至我那颗离开眼睛的眼珠,也还在水面上漂着。
我上蹿下跳地喊着,可他俩依然无动于衷,无视我那近在咫尺的肉体。然后他俩在我身体前蹲下来,把手里的枪放在地上,伸手捧起面前的水拍打脸部。看来我的身体在他们眼里依然是虚无的,他们甚至用手掌在我头部穿过,也完全感觉不到我身体的存在。
我吓坏了,害怕他们的手会破坏我那具如琥珀中小虫般脆弱的肉体。我咬咬牙,猛地扑向我的肉体,就在那一瞬间,我再次支配了我的肉体,随后我猛跳起来。
面前的两个士兵这才看到我的存在,吓得一屁股向后坐倒。那矮个子指着我喊道:“这是曹正……跑了的那个曹正!”
而另外那高个子吓蒙了,全身哆嗦起来,慌忙地伸手就抓放在旁边的长枪。
我意识到这高个子是要拿枪对付我,而我手里那柄石头刀还在。我下意识大吼一声,举起手里的石头刀,对着高个子跳过去,石头刀狠狠插进高个子的脖子里。
那矮个子士兵似乎被吓坏了,在地上往后爬了几步,连枪都不敢捡了,扭头就往身后的山林中跑去,嘴里乱叫着:“别杀我!曹正!别杀我!”他边喊着,边消失在我的视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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