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平却不知道怎么回答,太祖设立通判本来是监视知州的,现在虽然知通关系没有那么尖锐了,监州的意思仍然在,宋人并不避讳,蛮人却未必理解。
黄天彪见这里围了人,也挤了过来,便对刘小妹道:“通判是我们邕州城里的另一位知州,比知州官小一些的官人。”
这话他这位蛮人补的县尉可以说,徐平手下的人却不好说这么直白。
刘小妹看着徐平,目光更加明亮了:“原来是位大官人,那你会不会把我送回忠州去?——我不回去的!”
徐平不知道她事情的前因后果,只好含混答道:“你是提陀,一样是朝廷属下百姓,只要没有作奸犯科,没有人逼你。”
秀秀带了三个妇人一路飞奔回来,跑到筐前弯着腰喘了口气道:“官人吩咐把筐子抬到屋里,给这位小娘子换身衣服。——小娘子,我们带你去换衣服,把身上也洗一洗,我那里有药给你敷上。”
刘小妹张嘴想说什么,终是闭上了嘴什么都没有说,由着秀秀带人把篓子连她一起抬到了屋里。
徐平招手让黄天彪跟上来,到了屋子前面问他:“忠州有姓刘的吗?”
“有,据说是在唐朝时候,这附近流行瘟疫,有位医官采药医治百姓,救活了很多人。为了纪念他的恩德,医官离去之后,跟着他行医的人便给自己取了刘姓。这姓附近几州都有,不过都不是大姓。”
蛮人的姓氏来源复杂,有的自古传承久远,比如黄姓,有的是壮话转成汉话,比如韦壮话原义为水牛,侬姓原义是森林。还有很多是来自汉姓,这种就更加无从考究,有的是来自老师,有的来自官员,来自医生的也不少。而且最后一种来源不是一时一地,有的刚好是同一个姓罢了,并没什么关系。
徐平问黄天彪的意思,是怕这个刘小妹的祖上本来是汉人,因为各种原因辗转进入蛮区,时间长了变成汉蛮。自秦汉时候中原王朝经营西南,流落在各蛮区的汉人也有不少,时间久远,有的已经被蛮人同化,宋朝时称这些人为汉蛮,规模最大的在西南蕃,聚落不小。
西南有汉蛮,西北有汉胡,蛮胡的意思部分是未蒙教化的意思,并不单单指民族。对这些汉蛮和汉胡宋朝的政策与原生的蛮胡是有区别的,同样归于朝廷治下一种是归正人,一种是归明人,有不一样的政治待遇。如果刘小妹是汉蛮,有天大的麻烦徐平也会替她担下来,中原王朝的这点威严现在还有。如果是本生蛮族,那就具体事情具体分析了,要受民族政策的制约。
天彻底黑下来了,战利品整理完毕,并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徐平让李孔目指挥着收到库里,日后再慢慢处理。
院子里燃起了十几枝火把,照得如同白昼一般明亮。灯光下摆开一排排的桌凳,大碗酒大块肉上来,给今天的战事庆功。
不知为什么徐平觉得自己一点兴奋的心情都没有,让人去把段方叫了来,带着高大全和谭虎招乎众人,自己搬了一把交椅,默默坐在门前。
半圆的月亮升起来了,趴在远方朦胧的群山上面,洒下清冷的光辉,好奇地看着这院子里呼喝的人们。
徐平看着月亮,月亮调皮地看着他,默默地对视。
他突然感觉到这个世界是如此的陌生,自来到这个世界,这种感觉第一次如此的强烈,周围的一切,那些熟悉的人,那些熟悉的景物,就像一下变得遥不可及。火光明亮,然而徐平却觉得自己坐在阴影里,远离这一切。
秀秀终于带着刘小妹走了出来,拉着她的手来到徐平面前。
刘小妹静静地站在一边,身上换了秀秀的新衣,显得有些短小,却愈显出苗条的身段,如同微风中轻轻摇摆的柳枝。她的目光更加明亮,虽然脸上的条条血痕透着狰狞,却丝毫不减面上焕的容光。
秀秀的嘴闲不住,对徐平道:“官人,我都知道了,我跟你说。——刘小妹姐姐,你的事情我跟官人说!”
“她呀,是忠州的提陀,就是百姓了,家里有地,还有一头大水牛,种的粮食够自己吃。这位姐姐还会织布呢,就是我们穿的纻布,她一年能织好多匹呢,能换好多东西。父母早都不在了,哦,她家里还有一位哥哥,——这个哥哥不是好人,好吃懒做,什么活都不干,还喜欢喝酒!把家里的东西都卖了换酒喝了,又去赌钱,赌输了,还不上,偷她家里的东西,最后把水牛都偷出去卖了!卖了水牛,这个哥还去赌钱,又赌输了,再也没东西偷来卖了,竟然把这位姐姐卖给人家!这位姐姐漂亮啊,又会织布,又会做活计,怎么甘心就这么卖给人家?跟人家说好,她织布还钱,把自己赎回来。姐姐真地织布换钱把自己赎回来了哦,他那个哥哥——真不是人——又输了钱,竟然把这位姐姐卖到黄家去了,就是下午官人打的那个黄家。黄家的小衙内看她漂亮,要她做自己的老婆——官人我跟你说,原来蛮人可以娶好几个老婆哦。那个小衙内多么坏的一个人,姐姐不愿意,就自己偷偷跑了出来,今天下午被姓黄的知州抓住了,就打她,还把她关在竹筐里。官人,你说这些人多么坏?没一个好人!官人官人,你会不会把她送回忠州去?姐姐说,她哥哥欠了人家的钱,她自己做活计可以把钱还上的,官人你不要把姐姐送回忠州去好不好?”
刘小妹看着徐平,目光明亮,里面有好奇,还有无尽的希望。
蛮人娶几个老婆都不稀奇,南边交趾的国王还立许多位皇后呢,最近登基的李佛玛更是越前人,并排齐刷刷立了十几位皇后,不然怎么叫蛮人呢?
徐平不关心这些,他只是看着刘小妹,看她的目光好奇中透出的希望,听着秀秀述说着一个并不离奇的故事。这个故事徐平前世已经听了许多遍,伴着这个熟得不能再熟的故事,还总是传来阵阵山歌声。
这是一个在没有王法与道德的世界,生的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故事。这个故事无论怎么包装,总是在述说着土司治下民众的无耐与美好的希望。
“秀秀你领着她去休息吧,我不会送她回忠州,她会在这里好好地活下去。大宋治下,只要她不愿意,没人可以把她卖给别人!”
看着刘小妹的目光明亮起来,徐平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产生那种奇怪的感觉。这个小姑娘的身上伤痕累累,她所受的酷刑即使在一个大汉身上也难以忍受,然而在她的眼睛里,只有对生命的热切的希望,还有一点点对另一个世界的好奇。她的眼里没有痛苦,没有仇恨,没有这些本来该有的东西。
在徐平的前世,中央政权深入到这些大山里,对这些奴隶来说,有一个词叫解放。在这个时代,中央政权来到这里,把这些人从私人奴隶变成朝廷治下的百姓,有一个词叫教化。
大宋治下没有贱民,数千年来这是第一次。这个朝代纵有千般不是,对于底层百姓来说,这一点就让他们心存感激。冯拯作为奴仆的儿子,一样可以位至宰相,没有瞧不起他的出身。
看着刘小妹随着秀秀离去,浑身上下透出的喜悦,徐平轻呼了一口气,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可以为这个时代做点什么,可以留下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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