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个距离看过去,她约莫十一二岁的样子。我强迫自己走上前去,边走边打量这个路边的女孩,再次判定她得有个十来岁。但她的身材似乎很苗条,跟那些比她小很多的孩子一样瘦。另外,虽然现在正处于一段漫长而又不寻常的夏季之末,阳光充沛,但她的肤色却非常苍白。衬衫松松垮垮的,下边套着一条长裤。从头到脚一袭黑色,上头没有任何图案或装饰。她的头发垂落在后背,我不由得想,如果没有染成毫无生气的黑色的话,一定会是一头美丽的秀发。她看起来有些焦躁,总是东张西望。
我像着了迷一样盯着她看。心里意识到,在亚历克斯和斯米拉失踪以后,她是我除了提里斯以外看到的第一个活物。我现在离她非常近,刚准备和她打声招呼,就看到一伙人从离湖滨数码之外的树林里走了出来。其中一前一后走来两人,都低头看着湖面,然后向湖对面远眺,好似在找寻什么东西。其他人则你看我,我看你,低声交谈。云层开始抬升,太阳从天空中显现。光芒照在某个人手里拿着的一个闪闪发亮的尖锐物体上。强光一闪。我畏缩着开始后退。
我一定是发出了一个声音,一声喘息,甚至一声压抑的尖叫,因为就在那一刻,他们全部朝我转身,走了过来。一张张苍白、棱角分明的脸看向我,五六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我。都是十几岁的男孩。我还来不及多想,他们就已穿过树林,向我走近。我心里某种本能,告诉我应该逃跑,用最快的速度,跑得越远越好。但我的双腿却又像灌了铅一样,双脚似乎黏在了地上,动弹不得。男孩们不慌不忙。他们的移动缓慢而又谨慎。终于,他们来到了碎石路上,把我围了起来。其中一个人还挨着我的身旁,转了半圈,最后停在了我的背后。
最后一个走到碎石路上的是那个持刀的男孩。他的步伐透着股自信,完全不把我看在眼里。他在女孩的身旁停下了脚步。
“你应该继续盯梢的。”
他的头发和她一样,也是死气沉沉的黑色,只不过剃了个平头,两侧理了些图案。
“对不起。”
女孩俯过身,脑袋靠在他肩膀上,比起小鸟依人的爱慕,更像是一种服帖顺从。他则用手揽住她的头,另一只手划过她的后颈,其间一直紧紧地握着那把刀。也许他的本意是要来一次温柔的爱抚,但看起来却完全不像这么一回事。
他转过身,又上前几步,让我们得以面对面站在一起。他年纪比其他人都大些。这点很明显。脸更粗犷,也更宽阔。除了嘴边,他的胡须十分凌乱,是个山羊胡造型。头发梳了辫子,后头用细小的白色橡皮筋扎了起来。不过最引人注目的当属他的双眼。在我看来,那双眼睛似乎见识过异常可怕的东西。可他的年纪却顶多二十来岁。
“你是谁?在这里做什么?”
从他的语气可以判断,他习惯于别人俯首听命。我把目光转向那个女孩。她站在他的身后,拱着肩膀。也许是因为他的声音,也许是因为她弓背的样子,总之有什么东西让我着迷,让我笔直地站着不动。
“那你又是谁?”
他毫不犹豫地扬起手,用刀对着我。我不假思索地后退,但是撞上了一个枯瘦而又僵硬的身体上。我回头一看,一双双冰冷狭窄的眼睛不怀好意地看着我。我赶紧把头扭向另一个方向,看到一个突出来的下巴和嘴唇挤出了轻蔑的冷笑。我目光又闪向别处,映入眼帘的全是还带有绒毛的下巴,亮红色的青春痘,以及翻领的T恤衫,破洞牛仔裤。小孩儿,我暗忖。他们不过是小孩儿而已。一群在这风平浪静的地方,百无聊赖的泼皮小孩儿。他们不过是想吓唬我。仅此而已。但是我又不能完全信服。这个念头并未让我就此镇定。
“你他妈的怕什么?我不过是想修修指甲呢。”
山羊胡的年轻人放下刀,刀口伸到指甲盖下头,把脏东西给剔了出去。他这一番动作遭到其他围在我身旁的男孩稀稀拉拉的嘲讽。接着,他换了一副脸色。
“我再问你一次。你是谁,还有,你在这里做什么?”
他抬头看着我,黑色的眼睛透着冷漠,似乎站在他眼前的并不是一个人类,好像我成了一个没有生命的东西。
“我问你,你就必须回答。”
我的肩膀被猛戳了一下,让我不由得踉跄了一步。男孩们靠得更近了。突然,我的脑中响起了母亲的声音。去人性化,她正用她特有的、令人讨厌的庄重语调说教。去人性化和暴力犯罪之间联系深刻而紧密。如果你不把对方视作人类,那么要伤害对方就变得容易起来了,因为你不会对他产生同情。我有理由相信,反过来这个结论依然成立。
我开始告诉他们我是谁,解释说我来这里度假,但是并未就此打住。我还描述了小木屋的大致方位。还把亚历克斯和斯米拉的事情告诉了他们,说我们三个是一起过来的。我还说他们正在等我。要是我再不快点儿回去,他们会担心的。然后我一时语塞,没再继续说下去,而是静静等待。
山羊胡一脸不屑。他挠了挠手臂,又看了一眼手表。他究竟听没听进去我说的话?
“你没有拿走属于我们的东西,对不对?”
起初我还以为我听错了。他什么意思?我皱起眉,摇了摇头,既希望,又相信,他能看出来我是真的没听明白。山羊胡盯着我看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又上前挪近一步。
“你确定吗?”
我还来不及回答,那女孩就悄悄地来到他身旁,踮着脚,对他轻声耳语了几句。他先不耐烦地听着,然后一把将她推开。我用余光看到其他男孩都蠢蠢欲动,用询问的眼神看着山羊胡。怎么一回事?时间一秒接一秒飞逝。只听见鸟儿叽叽喳喳的叫声。我口干舌燥,身体像是紧绷的弓弦。
终于,山羊胡的手做了一个几乎察觉不到的动作,就背对我,转了个身。他走远了一小段距离。时间仿佛凝固了几分钟。然后,我感到原本套在身上如钢铁般的桎梏开始渐渐松开。我想说,男孩们开始回撤时,也肯定感到了一种释然。不过,更有可能是因为从他们泄了气一般的身体散发出的失望沮丧。因为要放掉俘虏,而感到失望沮丧。显然,山羊胡也觉察到了这一点,清楚这帮人想看他再次耀武扬威。我还没来得及舒展紧张的肩膀,他就急转回身,一个大步流星跨到我的跟前,一个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扬起了刀子,用刀尖抵住了我的下巴。他并没有使劲,但是刀锋很锋利,恐惧像爪子一样刺入我的身体。
“如果我发现你说谎的话……”
他没有把话说完。而是意味深长地最后看了我一眼,再狠狠向后推了我一把。然后,他转过身,跨过暗沟,头也不回地往湖滨方向走远了。他的那帮小喽啰也挤眉弄眼地歪嘴咧笑,对我轮番冷嘲热讽以后,也跟着走开了。我听见他们的笑声在树林里回响,看着他们每个人相互击掌。只有那女孩和我还在碎石路上。我们四目相对。然后,我就转身离开了。
虽说还没有到奔跑的地步,我还是尽全力快步前进。等转过林间小径的弯道,和那帮孩子隔了相当长一段距离以后,我才意识到自己心跳奇快,全身上下都在颤抖。我瘫倒在了路边。身子缩成一团,尽可能让自己变小,眼睛一直盯着刚刚走过的方向,防备他们突然改变心意。不过这样做并不会有什么区别。如果他们又决定跟过来的话,我也根本找不出办法自卫。
我半蹲在地上,低下头,又一次望着自己的鞋子,我这双粉色的运动鞋。我想起在岛上找到的那只黑鞋,站在暗沟旁的女孩穿的鞋子和它类似。一种无形的恐惧直扎心口,迫使我跪了下来。我又一次从路上出发,每过几秒钟就回头张望。我一直想着他们跑过来追我,皮包骨的身子外头包着那褴褛而又掉色的T恤衫。不过没有人跟在我后头。即便如此,我还是竭尽所能地快跑了起来,直到喉咙滚烫,双肺欲炸,气喘吁吁。我必须马上离开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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