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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部分(第1页)

一些索然寡味的人;即便对爱情感到无限兴趣的女人,对这类男子也不太看得起。女人会被这样的男人吸引,会被他们奉承得心花怒放,但是心里却免不了有一种不安的感觉——这些人是一种可怜的生物。男人们即使在恋爱的短暂期间,也不停地干一些别的事分散自己的心思:赖以维持生计的事务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他们沉湎于体育活动;他们还可能对艺术感到兴趣。在大多数情况下,他们把自己的不同活动分别安排在不同的间隔里,在进行一种活动时,可以暂时把另一种完全排除。他们有本领专心致志进行当时正在从事的活动;如果一种活动受到另一种侵犯,他们会非常恼火。作为坠入情网的人来说,男人同女人的区别是:女人能够整天整夜谈恋爱,而男人却只能有时有晌儿地干这种事。

性的饥渴在思特里克兰德身上占的地位很小,很不重要,或勿宁说,叫他感到很嫌恶。他的灵魂追求的是另外一种东西。他的感情非常强烈,有时候欲念会把他抓住,逼得他纵情狂欢一阵,但是对这种剥夺了他宁静自持的本能他是非常厌恶的。我想他甚至讨厌他在淫逸放纵中那必不可少的伴侣;在他重新控制住自己以后,看到那个他发泄情欲的女人,他甚至会不寒而栗。他的思想这时会平静地飘浮在九天之上,他对那个女人感到又嫌恶又可怕,也许那感觉就象一只翩翩飞舞于花丛中的蝴蝶,见到它胜利地蜕身出来的肮脏的蛹壳一样。我认为艺术也是性本能的一种流露。一个漂亮的女人、金黄的月亮照耀下的那不勒斯海湾,或者提香 ①的名画《墓穴》,在人们心里勾起的是同样的感情。很可能思特里克兰德讨厌通过性行为发泄自己的感情(这本来是很正常的),因为他觉得同通过艺术创造取得自我满足相比,这是粗野的。在我描写这样一个残忍、自私、粗野、肉欲的人时,竟把他写成是个精神境界极高的人,我自己也觉得奇怪。但是我认为这是事实。

①提香(1490—1576),意大利威尼斯派画家。

作为一个艺术家,他的生活比任何其他艺术家都更困苦。他工作得比其他艺术家也更艰苦。大多数人认为会把生活装点得更加优雅、美丽的那些东西,思特里克兰德是不屑一顾的。对于名和利他都无动于衷。我们大多数人受不住各种引诱,总要对世俗人情做一些让步;你却无法赞扬思特里克兰德抵拒得住这些诱惑,因为对他说来,这种诱惑是根本不存在的。他的脑子里从来没有想到要做任何妥协、让步。他住在巴黎,比住在底比斯沙漠里的隐士生活还要孤独。对于别的人他没有任何要求,只求人家别打扰他。他一心一意追求自己的目标,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不仅甘愿牺牲自己——这一点很多人还是能做到的——,而且就是牺牲别人也在所不惜。他自己有一个幻境。

思特里克兰德是个惹人嫌的人,但是尽管如此,我还是认为他是一个伟大的人。

四十四

对于其他大师的绘画艺术看法如何,是一件相当重要的事;我在这里自然要记叙一下思特里克兰德对过去一些伟大艺术家的意见。我怕值得我写下的东西实在不多。思特里克兰德不善讲话,他根本不会把自己想要说的用精辟的言辞讲出来,给听的人留下较深的印象。他说话没有风趣。如果说我多少还成功地记录下他的一些话语,从中可以看出他的某些幽默感,这种幽默也主要表现为冷嘲热讽。他辩驳别人话的时候非常粗野,有时候由于直言不讳,会叫你发笑;但是这些话之所以让你觉得滑稽,只是因为他的话说得不多。如果他一开口就是这样的话,人们也就不觉得有什么好笑的了。

我应该说,思特里克兰德并不是一个智力超群的人,他对于绘画的见解也丝毫没有什么独到之处。我从来没有听他谈论过那些绘画风格与他类似的画家,例如塞尚,凡·高等人;我很怀疑他是否看过这些画家的作品。他对于印象派画家似乎不怎么感兴趣,这些人的技巧留给他一定的印象,但是我猜想他也许认为他们对待艺术的态度是平庸无奇的。有一次施特略夫正仔细评论莫奈的卓越艺术,思特里克兰德突然插口说:“我更喜欢温特尔哈尔特①。”我敢说他说这句是有意气一气施特略夫;如果他确实有这个意思,他算成功了。

①弗朗兹·伊可萨维尔·温特尔哈尔特(1805?—1873),德国宫廷画家。

我感到很失望,不能写下他在评论一些老派画家时的谬论。他的性格既然如此怪异,如果他在品评绘画时也有一些奇谈怪论,我笔下的这个形象就更加完美了。我觉得我很需要叫他对过去的一些画家发表些荒诞的理论,但是我还是得讲老实话,他同一般人一样,对这些画家也是赞不绝口,这叫我非常失望。我看他根本不知道谁是埃尔·格列柯。他对委拉斯凯兹相当敬佩,尽管怀有某种厌烦不耐的情绪。他喜欢夏尔丹,伦勃朗则使他感到入迷。他给我讲伦勃朗的绘画给他的印象时,用的语言极其粗鄙,我在这里无法引述。谁也想不到他最喜爱的一位画家竟是老布鲁盖尔②。我当时对老布鲁盖尔不太了解,而思特里克兰德也没有能力表达自己。我之所以记得他对布鲁盖尔的评论是因为他这句话实在太词不达意了。

②彼得·布鲁盖尔(1522?—1569),佛兰德斯画家;其子扬·布鲁盖尔(1568—1625)亦为画家。

“他的画不错,”思特里克兰德说,“我敢说他发现画画儿是件受罪的事。”

后来我在维也纳看过彼得·布鲁盖尔的几幅画以后,我想我才懂得为什么这位画家引起了思特里克兰德的注意。这是另一个对世界怀着自己独特幻觉的画家。我当时作了大量笔记,准备将来写一本关于布鲁盖尔的书,但是这些材料后来都遗失了,留下来的只是一种感情的回忆。在布鲁盖尔的眼睛里,人们的形象似乎是怪诞的,他对人们这种怪诞的样子非常气愤;生活不过是一片混乱,充满了各种可笑的、龌龊的事情,它只能给人们提供笑料,但是他笑的时候却禁不住满心哀伤。布鲁盖尔给我的印象是,他想用一种手段努力表达只适合于另一种方式表达的感情,思特里克兰德之所以对他同情,说不定正是朦胧中意识到这一点。也许这两个人都在努力用绘画表现出更适合于通过文学表达的意念。

思特里克兰德这时大概已经四十七岁了。

四十五

我在前面已经说过,如果不是由于偶然的机缘到了塔希提,我是肯定不会写这本书的。查理斯·思特里克兰德经过多年浪迹最后流落到的地方正是塔希提;也正是在这里他创作出使他永远名垂画史的画幅。我认为哪个艺术家也不可能把昼夜萦绕在他心头的梦境全部付诸实现,思特里克兰德为掌握绘画的技巧,艰苦奋斗、日夜处于痛苦的煎熬里,但同其他画家比较起来,他表现自己幻想中图景的能力可能更差,只有到了塔希提以后,思特里克兰德才找到顺利的环境。在这里,他在自己周围处处可以看到为使自己的灵感开花结果不可或缺的事物,他晚年的图画至少告诉了我们他终生追寻的是什么,让我们的幻想走入一个新鲜的、奇异的境界。仿佛是,思特里克兰德的精神一直脱离了他的躯体到处漫游,到处寻找寄宿,最后,在这个遥远的土地上,终于进入了一个躯壳。用一句陈腐的话说,他在这里可谓“得其所哉”。

我一踏上这个偏远的岛屿,就应该立刻恢复对思特里克兰德的兴趣,这似乎是一件很自然的事;但事实是,我手头的工作却占据了我的全部精神,根本无暇顾及与此无关的事;直到在塔希提住了几天以后,我才想到这个地方同思特里克兰德的关系。我毕竟同他分手已经十五年了,他逝世也已有九年之久了。现在回想当时的情况,在我到塔希提之后,不论手头的事多么重要,我本来应该立刻把它抛诸脑后的;但事实却不是这样,甚至一周以后我仍然无法从冗杂的事务中脱身出来。我还记得头一天早上,我醒得很早。当我走到旅馆的露台上时,周围一点动静也没有。我围着厨房转了一圈,厨房的门还上着锁,门外一条长凳上,一个本地人,旅馆的一个侍者,睡得正酣,看来一时我还吃不上早饭。于是我漫步到滨海的街道上。侨居在这里的中国人已经在他们开的店铺里忙碌起来了。天空仍然呈现出黎明时分的苍白,环礁湖上笼罩着死一样的沉寂。十英里之外,莫里阿岛伫立在海面上,象是一座圣杯形状的巍峨要塞,深锁着自己的全部秘密。

我不太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自从离开威灵顿以后,日子似乎过得非常奇特。威灵顿整齐有序,富于英国风味,使人想到英国南岸的一座滨海城市。这以后我在海上航行了三天,波浪滔天,乌云在空中互相追逐。三天以后风停了,大海变得非常寂静,一片碧蓝。太平洋看来比别的海洋更加荒凉,烟波浩渺,即使在这个水域上作一次最普通的旅行也带有冒险意味。你吸到胸中的空气象是补身的甘香酒,叫你精神振奋,准备经历一些你从来未料到的事。但是你除了知道已经驶进塔希提,朦胧中感到走近一块黄金的国土外,它绝不向你泄露别的秘密。与塔希提构成姊妹岛的莫里阿岛进入你的视野,危崖高耸,绚烂壮丽,突然从茫茫的海水里神秘地一跃而出,象魔棍召唤出的一幅虚无飘渺的彩锦。莫里阿巉岩嶙峋,有如蒙特塞拉特岛①被移植到太平洋中。面对这幅景象,你会幻想波利尼西亚的武士正在那里进行奇特的宗教仪式,用以阻止世俗凡人了解某些秘密。当距离逐渐缩小,美丽的峰峦形状愈加真切时,莫里阿岛的美丽便完全呈现出来,但是在你的船只从它旁边驶过时,你会发现它仍然重门深锁,把自己闭合为一堆人们无法接近的阴森可怖的巨石,没有人能闯入它那幽森的奥秘中去。谁也不会感到惊奇:只要船只驶到近处,想在珊瑚礁寻觅一个入口,它就会突然从人们的视线里消失,映入你眼帘的仍是太平洋一片茫茫碧波。

①蒙特塞拉特岛是英属西印度群岛中的一个岛屿。

塔希提却是另外一番景象,它是一个高耸海面的绿葱葱的岛屿,暗绿色的深褶使你猜到那是一条条寂静的峡谷。这些幽深的沟壑有一种神秘气氛,凄冷的溪流在它深处琤琤鸣溅,你会感到,在这些浓荫郁郁的地方,远自太古以来生活就一直按照古老的习俗绵绵不息地延续到现在。塔希提也存在着某些凄凉、可怖的东西。但这种印象并没有长久留在你的脑中,这只能使你更加敏锐地感到当前生活的欢乐。这就象一群兴高采烈的人在听一个小丑打浑,正在捧腹大笑时,会在小丑的眼睛里看到凄凉的眼神一样;小丑的嘴唇在微笑,他的笑话越来越滑稽,因为在他逗人发笑的时候他更加感到自己无法忍受的孤独。因为塔希提正在微笑,它一边微笑一边对你表现出无限的情谊,它象一个美丽的妇人,既娴雅又浪漫地向你展示她的全部美貌和魅力,特别是在船只刚刚进入帕皮提港口的时候,你简直感到心醉神驰。泊在码头边的双桅帆船每一艘都那么整齐、干净,海湾环抱着的这座小城洁白、文雅,而法国火焰式建筑物在蔚蓝的天空下却红得刺目,象激情的呼喊一般,极力炫示自己鲜艳的色彩。它们是肉感的,简直大胆到不顾廉耻的地步,叫你看了目瞪口呆。当轮船靠近码头时,蜂拥到岸边的人群兴高彩烈而又彬彬有礼。他们一片笑语喧哗,人人挥舞着手臂。从轮船上望去,这是一个棕色面孔的海洋。你会感到炎炎碧空下,色彩在炫目地旋转移动。不论从船上往下卸行李也好,海关检查也好,做任何事都伴随着大声喧闹,而每个人都象在向你微笑。天气非常热。绚烂的颜色耀得你睁不开眼睛。

四十六

我在塔希提没有待几天便见到了尼柯尔斯船长。一天早晨,我正在旅馆的露台上吃早饭,他走进来,作了自我介绍。他听说我对查理斯·斯特里克兰德感兴趣,便毛遂自荐,来找我谈谈思特里克兰德的事。塔希提的居民同英国乡下人一样,很喜欢聊天,我随便向一两个人打听了一下思特里克兰德的画儿,这消息很快就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去了。我问这位陌生的来客是否吃过早点。

“吃过了,我一起床就喝过咖啡了,”他回答说,“但是喝一口威士忌我并不反对。”

我把旅馆的中国侍者喊过来。

“你是不是认为现在喝酒太早了点?”船长说。

“这该由你同你自己的肝脏做出决定,”我回答说。

“我其实是个戒酒主义者,”他一边给自己斟了大半杯加拿大克拉伯牌威士忌,一边说。

尼柯尔斯船长笑的时候露出一口很不整齐的发黑的牙齿,他生得瘦小枯干,身材不到中等,花白的头发剪得很短,嘴上是乱扎扎的白胡子碴。尼柯尔斯船长已经有好几天没有刮脸了。他的脸上皱纹很深,因为长年暴露在阳光下,晒得黎黑。他生着一双小蓝眼睛,目光游移不定;随着我的手势,他的眼睛很快地转来转去,叫人一望而知是个社会上的老油子。但是这时候他对我却是一片热诚和真情实意。他身上穿的一套卡其衣裤邋里邋遢,两只手也早该好好洗一洗了。

“我同思特里克兰德很熟,”他说,他身体往椅子背上一靠,点上我递给他的雪茄烟。“他到这个地方来还是通过我的关系。”

“你最早是在什么地方遇到他的?”我问。

“马赛。”

“你在马赛做什么?”

他象要讨好我似地赔了个笑脸。

“呃,我当时没在船上,境遇很糟。”

从我这位朋友的仪表来看,今天他的境遇一点也不比那时好;我决定同他交个朋友。同这些在南海群岛的流浪汉相处,尽管得付出一点小代价,但总不会叫你吃亏的。这些人很容易接近,谈起话来很殷勤。他们很少摆架子,只要一杯水酒,就一定能把他们的心打动。要想同他们混熟,用不着走一段艰辛的路途,只要对他们的闲扯洗耳恭听,他们就不但对你非常信任,而且还会对你满怀感激。他们把谈话看做是生活的最大乐趣,用以证明自己出色的修养。这些人大多数谈话都很有风趣。他们的阅历很广,又善于运用丰富的想象力。不能说这些人没有某种程度的欺诈,但是他们对法律还是非常容忍,尽量遵守,只要法律有强大靠山的时候。同他们玩牌是件危险的勾当,但是他们那种头脑敏捷会使这一最有趣的游戏平添了极大的刺激。在我离开塔希提之前,已经同尼柯尔斯船长混得很熟了,我同他的这段交情只有使我的经验更加丰富。尽管我招待了他许多雪茄和威士忌(他从来不喝鸡尾酒,因为他实际上是个戒酒主义者),尽管他带着一副施恩于人的温文有礼的神气向我借钱,好几块银币从我的口袋转到了他的口袋里去,我还是觉得他让我享受到的乐趣大大超过了我付出的代价。自始至终他都是我的债主。如果我听从作者的良心,不肯走离本题,只用几行简单的文字就把尼柯尔斯打发掉,我会感到对不起他的。

我不知道尼柯尔斯船长最初为什么要离开英国。这是一个他讳莫如深的话题;对于象他这样的人直接问这类事也是很不谨慎的。从他的话语里听得出来,他曾经受了不白之冤。毫无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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