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博荣医院住院输液。六个月时我就开始出现宫缩。根据医院的说法,打点滴是为了避免早产。那天晚上,我正在看电视上的《荧屏档案》,之后放了电影《贵族之家》。我还没看过,应该还不错。突然,我感觉屁股底下有些潮。我尴尬地喊来了护士,满脸通红,告诉她我尿床了,就像个三岁的小女孩似的。护士并不怎么可爱,她掀开了我的被子。溢在床上的液体当然不是尿液。“您没小便,是破水了!”她对我说。髓?我破髓了?她在说什么?我又一次完全不明白自己怎么了。我没有妈妈告诉我怀孕和分娩是怎么回事。她开始摸我的肚子。“差不多了!得走了!”十分钟以后,她跟一个医生回来了。
“她有几个月了?”
“快到八个月了……”
“啊,好,哎,我们走。你们可以给她准备一下了。”
给我准备什么?他们在说什么?我怀疑这些和我的生产有关。但事实上,我根本不知道我的孩子将怎样来到这个世界上。一个十九岁的可怜女孩对人生一无所知。我就是这样的。他们会不会打开我的肚子,就像做阑尾炎手术一样?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办法。此外,这肯定会疼得要命,自从我在妇产科住院以来,我就听到了几十个女人痛苦的喊叫声。“她们之所以那么疼,可能是因为在开肚子之前没有被打麻醉……”两个月以来,每天我都因为宫缩而疼痛,但还没有什么能让我像每天在走廊里听到的那样号叫。此外,宫缩的疼痛与她打我时的疼痛相比,完全是可以忍受的。
我来医院两个月了,分娩前的几个小时,我依旧无知得可怜。好在我又见到了在七楼上班的莎伏安艾克。她每天都来看我。“我的小宝贝,她怎么样了?”她的东欧口音说起话来似乎总是很着急。但莎伏安艾克还是那样的亲切热情、精力充沛,跟我患脑膜炎时见到的一样光芒四射。她继续给我带来糖果、羊角面包。有时甚至是孩子的衣服。她坐在我身边,摸着我的肚子。“好吧……宝宝……你还要在你妈妈的肚子里待一会儿。”她对孩子说。一天,看到我还是一头雾水,跟第一次住院相比并没怎么成熟,她便送给我一本书:劳伦斯·裴诺德的《怀孕和育儿》。在阅读这本书的过程中我得知正常的妊娠期是九个月,但第八个月后生产也是有可能的。显然,我已经跳到了“破水”这一步了。书中的一句话深深刻在了我的记忆中:“在最后一个月,婴儿会变美。绒毛褪去,头发和指甲生长。”婴儿会变美,在后来我们相遇时,我把这个画面当成了隐喻。
“这孩子,有爸爸吗?”一天,莎伏安艾克问我,显然是担心我的经济状况。
“有呀。”我理所当然地回答。没爸爸就有孩子?这个想法太好笑了。
“他不来看你?”
“不。”
我在作答时甚至没意识到她在为我担心。我怎么能注意到呢?就连我自己也对自己正在做的事毫无概念。我继续我的生活,不做任何决定。有人会为我做决定。你去医院,你去社会中心,你回到医院。这些事情就这样自己发生了,一直以来都是如此。不过,无论如何,十九岁的我还是个未成年人。至于做决定,即使我想自作主张,也没人给我机会。“他回家了,到了南部。我给他写了一封信,告诉他我怀孕了,但他没有回复。”我把这些都对莎伏安艾克解释了,没有一丝悲伤,也没有怨恨。我平静地等待着孩子的降生。然而,故事并没我讲得那么简单。事实上,我本该在怀孕初就做出决定的,更容易的决定。
***
几个月前,就在知道我怀孕了之后,我写了一封信给安德烈。写这封信是为了让他知情,这只是出于诚实,而不是为了让他跟我一起换尿布,也不是让他在经济上支援我。我尤其不是让他回来。我甚至不在意这个消息是会让他高兴,还是会给他带来麻烦。我只想让他知情。我只有在面对问题时才能够意识到严重性。
周日早上,我去莫瑞斯特家见到了她,她又住回了福瑞盖尔街。我准备去圣日耳曼昂莱的森林散个步。系鞋带时,细绳在我指尖断开了。“去裁缝店再买一个吧。”姐姐对我说。我于是又去了这家好笑的店铺,父亲在这里买了个窗帘环结婚用。那位小个子的胖夫人还总是待在柜台后面。我买了一副鞋带就回去了。几分钟后到了家,我姐姐坐在椅子上,脸色严肃。“刚才有位夫人找你。她会再来的。”我把新鞋带穿进了球鞋中。我们面对面地坐下,等着这个神秘的人回来,一言不发。
听到敲门声,我们俩都惊跳了起来,默契极了。莫瑞斯特起身开门。
“她在吗?”
“在,她刚回来。”
“我能跟她谈谈吗?”
“好,您进来吧。”
“不,不,我们私下谈……”
我集中注意力听也没用,我不认得这个女人的声音。我得起身跟她出去,不让我姐姐听到。我于是站在了小时候每天都会走的路上,当时是为了去餐馆找爸爸。我面前的这位女士还没说一句话就已经让我脊背发冷。在我眼中,她有个致命的缺点:她很像那个疯女人。
“我听说您怀孕了……”她对我说。这些话使我的脑袋飞速运转。我分析着她的语调、声音、眼神、手势。几秒钟以后,我断定此人应该是个社会工作助理,她的任务就是带走我的孩子。我也更加明白了,为什么第一次去妇科医生那里,他们就说服我:作为社会健康指导机构的未成年人,把孩子送去领养才是明智之举。“把我的孩子送出去!”几星期以来,这个念头成了我最大的恐惧。我怕得打战。“是的,我觉得这能看出来。”我骄傲地鼓起了肚皮。她镇定地继续说:“您不应该想着以此来要挟一位年轻人。您明白吗?”她到底在跟我说什么,这个女人。要挟一个年轻人,我差不多明白这话的意思。但我完全不知道她想干吗,更不知道她是谁。“我不可能要挟一个年轻人。我才无所谓呢。我给他写了信,这是我的义务,我告知他情况,他没有给我回信。”我尽可能冷淡地跟她对话,我的眼睛盯着她的眼睛。我只有一个目的:不管她是谁,我要让她知道,带走我的孩子不可能。“不,您明白么……我是他的母亲……”她接着说。最后一句话让我一下软了下来。我听到的最后几个词是:“好了,我们进去吧。”
回到莫瑞斯特的公寓后,我还没有缓过神来,自己像是在泥沼中挣扎。只言片语的谈话从我的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并没留下什么痕迹,就如同让皮肤打战的穿堂风,很快就被忘记了。我们三个都围坐在餐桌旁,相互之间只有几厘米的距离。我显然是这场谈论的中心,有人问我话时,我便随口应付。我仿佛是一艘配备自动航行系统的小船,正在穿越暴风雨。“好吧。”等我回过神来时,莫瑞斯特转身对我说:“挺好的,你要去南部生活了。”我渐渐看得到海岸线了。
当天晚上,我便跟这位几小时前刚刚认识的女士一起坐上了火车卧铺。我们穿越了法国,从北部到了南部,其间没有说过一句话。第二天早晨,还满眼睡意的我第一次踏上尼斯火车站外被阳光照耀着的沥青马路。那时正值五月,天气闷热。刚出火车站,我们就进了一家大商店。门上面的招牌写着“产前用品”。她挑选了两条连衣裙,递给我试穿。我进了试衣间,脱掉粉色格子连衣裙,我穿着确实有些紧了。我先穿上了她给我的第一件裙子,这是个淡紫色连衣裙,上面有黄色、红色的小花,很漂亮。我还在照着镜子,一个服务员走到我身边,问道:“我帮您装进袋子里吗?”我还没来得及回答,跟我同行的人便接话了,“不用了,她穿在身上。”氛围多奇怪啊。她替我选裙子,还替我回答。当然,这也好理解,我在过去的二十四小时都一言不发。不过,她给我买的裙子还都挺漂亮的。事实上,一切迹象都表明她在平静地对待这件事,但却又付出了很多努力。她的眼神坚定而顺从,就像是自然灾害过后要重建家园的人们的眼神。这一切在我这边都像是雾,我的思维连贯却不持续。我时常想到的只有一个问题“会发生什么?”其间,我的神经元与现实脱节,时而去看看鸟巢、乡间一角,时而去采一束想象中的花朵。二十四小时以来,我并没有真正在这里。
这种逃避现实的能力,我自儿时起便给自己培养起来了。它先是让我感觉不到挨打。之后,随着成长,我内心的花园也变得越来越丰富,成了一座巨大的花卉公园,我会躲在里面度过那些太过艰难的时刻,或者只是为了躲避烦恼。如今,它还在那儿,在我脑海中的一个角落里,却已经有个小国家这么大了,我继续饶有兴致地维护着它。去里面转一圈会让我感觉很好,我也看不到周围发生的事了。这里似乎是个儿时的映像,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变模糊了。但之于我,这个想象中的公园从没有消失过。它总是如此美丽,我也总能从中找到很多乐趣。
雏菊别墅。他们这样称呼自己的房子。这栋别墅坐落在旺斯的高处,是个大房子,旁边还有一小块地和一些花儿。我们在饭点时到达,我观察着围坐在长方形餐桌边上的新家庭:父亲、母亲、三个孩子(安德烈和他的两个兄弟)。我则坐在桌角处,我在那里,却又不真在那里。我在想象和现实中游走,在一个自己有点讨厌的地方,所有的声响都让我压抑。一方面,这里的环境让我感到拘束,让我想要逃离,但我也感觉到应该专注眼皮底下发生的事。“你要弥补自己的过错。”父母对他们的儿子安德烈说。这句话,我听到了好几次。可是又是什么错?我没意识到他们说的就是我,还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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