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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生还(第1页)

在特鲁索儿童医院,我透过玻璃保温箱观察我小小的女儿。她的脸色发灰,很奇怪。马特医生在这里向我解释状况。但我却不怎么专心。

“她确实太小了……”

“哦,是的,我知道。我的小玛丽,我的宝贝真的是太小了。”

“问题是她患了坏死性小肠结肠炎。”

我听到了医生对我说的话,我也明白了他用的术语,我在圣西蒙十字医院工作时听说过。然而,我的大脑却并不接受这个事实。

“我们差不多给她切除了一半的肠子,装上了人造肛门。为了增加她的存活概率,我们也给她用了人工呼吸器。”

“她的存活……概率?”

最后的这几句话如电击般刺激了我。我站起身来望着医生的眼睛。

“手术进行得很顺利,但她早产太严重。我们还不能预料之后怎么办。”

三月末,我还在休产假。每天早晨,我把艾曼纽送去托儿所,把桑德里娜送去学校。十三点,我就在特鲁索儿童医院的新生儿重症监护科门口徘徊,等着去照顾你,我的小玛丽。我在十六点时离开,去接两个大孩下课。除非是莫瑞斯特不工作可以照顾她们的时候,这样我就会在医院待到二十点。

我一整个下午都在隔着橱窗给你讲故事。前几天很不容易,你全副武装,靠管子插在鼻腔里进食,还有一个管子帮你用嘴呼吸,心脏上有电极,大脚趾上夹了测体温的夹子,脖子上正在输液,还有个人工肛门的袋子。这堆讨厌的东西维持着你的生命,但却刺痛了我这个母亲的眼睛。医生时常提醒我不要太抱希望:“您的女儿活不了几天的,最多几星期。”在此期间,你受了很多罪。保温箱旁边,各种仪器成了在我面前演奏的音乐带。我哀求、诅咒这些电子机器。我对它们说话:“为什么这么痛苦?如果她真的要走,为什么还让她受这些罪。我只要把你们都关上就行了。”每次看到这些讨厌的发光盘,想到自己用如此大的痛苦去换取生命,我都充满了负罪感。在我看来,如果老年人没有生的希望,急需救治就是不人道的。为什么对于新生儿却如此固执?为什么?只因为放弃希望在我看来是不可能的。因为一点点生命的迹象都会让我重获笑颜。看到你打针时痛苦的脸,我的心都要碎了,我的小玛丽,可是你的哭闹都是生命的象征。“你会活下去的,我向你保证。”

我每天最大的考验就是不在你面前崩溃。我相信即使是新生儿也能感受到母亲的情绪。你当然没有必要看到一位不幸的母亲,所以我尽可能地向你展示我最好的笑容,从而传达给你爱和乐观。我给你讲医院之外发生的事,给你唱所有能让玛丽-弗朗丝、桑德里娜或艾曼纽平静下来的摇篮曲。当然了,有时我还是会挺不住。这个时候,我就会平静地起身,走出房间,去消毒室的长凳上坐一会,把心里的悲伤都哭出来,直到流干最后一滴泪。之后,我再洗洗手,穿上无菌服,笑着回来看你。我已经在背后和医生考虑到最糟糕的情况了。“如果她走了,我想要你们通知我来把遗体带回家,无论是早晚几点钟。”他们假装答应了,但很显然没人会同意我做这种事。

玛丽,你的生还概率和你的体重直接相关。每天早晨都要称重,我的宝贝,你的体重十克十克地艰难上升。给你喂的合成产品看样子起作用了。我也继续挤奶,希望你能尝一尝。第一次在保温箱里看到你时,你的体重已经从出生时的1820克下降到了920克。你的体重下降了一半。我于是有了如下的考量:“如果买920克的土豆,我甚至都不够给女孩儿们做土豆泥。”今天,当医生告诉我你长了10克,我的精神状态也到了最高点。可惜好的状态并非天天都能有,如果医生告诉我你体重降了,我就会消沉。体重少了10克让我想到最坏的,但不能崩溃,千万不能。要保持微笑、保持乐观和爱。

“哎,我的小坏蛋,你今天掉了10克?是没吃饱吗?”

我努力控制着自己颤抖的声音,让你听到最柔和的声音。我试着轻轻地跟你交谈,这是每个出世的孩子都应当享受的待遇。

“你真是个调皮蛋,在保温箱里活动太多了。好吧,不要紧:下次好好吃。”

有时候,即使你浑身插满了管子,我还是把你放进臂弯里,轻轻地摇晃。我们周围的空气因为发热的灯管而让人窒息。虽然没到37度,但也差不多了。你睡着时,人工呼吸机的扰人噪音又像火车头似的响起,打断了其他仪器的声响。听到一点“滴滴”声,我就会被惊动,继而祈求:

“不要啊,拜托了!不要放弃她!求求您了,让她恢复正常吧。”

我开始仔细地观察曲线。但我一点都看不懂这些东西。有时会听到房间里尖声的警报,还有护士室里开始闪烁的控制屏幕。这表明科室里的十二个小孩儿中,有一个出现了严重的问题。医护人员开始四处奔走。我低下头,祈祷厄运不会降临到你的身上。

理论上讲,在你接受治疗时,我没有权利待在房间里。但我每天都在,我并不惧怕医疗风险。于是,照顾我们的护士雷切尔最终同意让我待在这里。目睹这一切确实要有坚强的内心:对人造肛门消毒,不停地重新粘上因胃液而脱落的袋子,给头后的褥疮消毒,长疮是由于你一直一动不动地枕着枕头。为了让你平复下来,为了一切顺利进行,我把食指放进你的小手里,用拇指抚摸着你的手指。护士们告诉我这些小动作可以让工作进行得更顺利。口鼻中的管子让你无法哭泣,但一有人过来摆弄你给你治疗,你就像狮子一样挣扎,想要别人让你静一静。人们常说新生儿感觉不到疼痛。这可不对,我每天都看得到。

只有一个治疗是我不能在场的。我的小玛丽,你的颌骨下有一根导管插进喉管,直接通到心脏。这根直穿你身体的管子也一定是所有管子中最重要的,必须完全无菌。因此,这根管子上有二十多厘米都裹了纱布和胶带。那是块很大的纱布,就像个白色的大娃娃,有你两个脑袋那么大。这让你看上去像个兔耳朵一样。在把管子取出来消毒时,雷切尔总会让我出去:太残忍了。出去之前,我会最后一次安慰你。

“你要乖乖的啊?雷切尔和卢瓦克会给你换个新的兔耳朵。不要发脾气哦?妈妈一会马上就回来。”

一天,我发现你的头上盖了个透明塑料盒子。这是什么?你又怎么了?我的脸都被吓变了色。但雷切尔跑来安慰了我。

“您不用担心。看,这是个好消息。”

她把盒子掀开,简直像奇迹一般,我的女儿,你开始哭了。

“真是太高兴了!这是我第一次听见你的声音!你终于哭了,像所有的婴儿一样!”

我得继续去圣西蒙十字医院工作了,但如果去工作,我就没办法再照顾你了,我的小坏蛋。去工作,只有在周末才来看你?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我于是向萨拉玛尼夫人提交了辞呈。真遗憾,获得了分娩前几天拿到的护士文凭,我本来能真正成为莎伏安艾克一样的人,可惜了。

五月份,我的孕产补助也到期了。我要再找些法子生活。我跑去医疗职务的临时工作介绍所登记了,我跟他们解释自己更喜欢上夜班。这样白天就有空闲了。我很快就签了第一批合同。主要是养老院的临时助理护士。我晚上工作十二小时,薪水丰厚,早晨则继续每日的节奏:托儿所,学校,睡一会儿,中午去特鲁索医院。我每天只睡两三个小时。还有就是要耳朵时刻贴着电话,以防医院打过来。累吗?肯定很累,但我却感觉不到。我当然也意识不到这些在我的身体上留下了什么痕迹。看着自己的孩子在生死间穿梭,这种压力强度太大了,以至于我完全忘记了自己。我只有在两种情况下才能睡着。一是在接近自己的身体极限时,这种情况下,我随时随地都能睡着:医院的长椅上,坐在凳子上削土豆时,或者在养老院值班时。二是在癫痫发病时,晕倒,几小时后再醒来。但这第二种情况并不能让我休息,相反,发病后醒来,我总觉得比之前更累。

我内心深处的负罪感每天都在增加,我想到了那些在圣西蒙十字医院疲惫不堪的工作日。如果我早点停工,你估计就能平静地在我肚子里长大了。我也会想到两个大女儿。我没有很多时间照顾她们。我知道,我明白。但我还能怎么做?就像新约全书里写的那样,牧羊人丢了一只羊,不该为了找到这只羊而抛弃其他的九十九只羊吗?

我几周来担心的事终于在深夜发生了,电话响了。

“夫人,您能来医院吗?您的女儿情况很糟……”

我放下了电话。好吧,全完了。我像疯子似的在街上跑着,来到了特鲁索医院的十楼。我上气不接下气,快要晕倒了。透过玻璃,我看到医生正试着给你插管子,却办不到。一位女护士想给你打针,也没有成功。他们做手势让我进屋。我指了指自己没经过消毒的衣服。不过看样子这已经无所谓了,我进了病房。你手脚乱动,口中传来了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声音,这奇怪的叫声就像是一只猫的哀号。我抚摸着你的手,跟你说话。你平静了一些。他们终于给你插上了管子,输上了点滴。最后,你平复了下来。我待在那儿,就在你身边,瞪大眼睛,不想失去在你身边的半秒钟。清晨,你还在。最后关头的抗生素救了你一命。你刚刚从败血症中活了过来。你在我的怀里睡着了,这次真的是生死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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