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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新亚书院(第1页)

一九四九年春假,余与江南大学同事唐君毅,应广州私立华侨大学聘,由上海同赴广州。侨大创办人王淑陶,与君毅旧识。此校创于香港,迁来广州。其时共军已南至徐州。余念于人事素疏,上下无交际,一旦战氛渡江,脱身非易,不如借此暂避,以免临时惶迫。同事许思远上海送行,谓,君暂避甚佳,盼九月能在此重晤。是当时人亦知政局可急切转移,惯于生活在日军占领时之沦陷区,意谓此乃国内政权相争,更无逃避必要,故言之安详如是也。

及共军渡江,上海战事日紧,政府大部分机关已迁至广州。一日,应行政院长阎锡山邀,晤之其官邸。同受邀者,多青年民社两党党员。以学校教授资格者,惟余一人。余即席发言,谓,当抗战时,军队占最前线,政府居中指挥,教育界知识分子最在后方,惟受蔽护。今日形势已非,前线军队在崩溃中,恐不可恃。政府远退在此,知识分子教育界可以人自为战,深入民间,当转上第一线。俟人心有定向,国事庶可挽回,政局可重建基础,然后军事始再可振作。余意仅盼政府多方注意国内知识分子,至少在当时负群望为众情所归者,须及时多联络,设一妥善之安排。惜是日会场中,无人提及此层。余亦仅发一场空言而止。

又一日,在街头,忽遇老友张晓峰。彼乃自杭州浙江大学来。告余,拟去香港办一学校,已约谢幼伟崔书琴,亦不久当来,此两人乃余素识。又一人治经济学,余所未识。今亦忘其名。晓峰邀余参加。余谓,自一九三七年秋起,屡荷浙大之邀,仅赴遵义作一短期停留,有负盛情,每以为憾。此次来广州,本无先定计划,决当追随,可即以今日一言为定。晓峰又告余,近方约集一董事会,向教育部立案,俟事定再告。但此后不久,闻晓峰已得蒋总统电召去台北矣。

又一日,余特去岭南大学访陈寅恪,询其此下之行止。适是日寅恪因事赴城,未获晤面,仅与其夫人小谈即别。后闻其夫人意欲避去台北,寅恪欲留粤,言辞争执,其夫人即一人独自去香港。幸有友人遇之九龙车站,坚邀其返。余闻此,乃知寅恪决意不离大陆,百忙中未再往访,遂与寅恪失此一面之缘。今闻寅恪因红卫兵之扰,竟作古人。每一念及,怅恨无已。

又一日,与君毅同去广州乡间访熊十力,君毅乃十力之入室弟子也。十力只身寓其一学生家。余两人留一宿。十力亦无意离大陆,后去北平,闻其卒于沪上。又梁漱溟时在重庆,余与某君晤,顷已忘其名,由其作书劝漱溟来粤,亦未得复。又罗倬汉陪余同去访寅恪,后余在港办新亚,屡函促其来,亦拒不至。又杨树达,余晤之于广州中山大学,亦不久离粤返湘。如此之类,难于缕举。国家遭此大变,但距抗战流亡不久,家人生计,顾虑实多。亦证当时一辈知识分子对共党新政权都抱与人为善之心。果使中共政权成立后,能善体这番心情,亦未尝不可上下一体,共期有成。

余在侨大得识同事赵冰,一见如故。秋季侨大迁回香港,赵冰夫妇与余偕行,余即宿其家。后乃借一中学校教室,暑假无人,余夜间拼课桌铺被卧其上,晨起即撤被搬回课桌,如是为常。

嗣又得教育部函邀孔子诞辰作公开演讲重返广州。乃闻幼伟书琴两人已抵港,进行创办学校事,而余在香港竟未获与彼两人谋面。校名为亚洲文商学院,由幼伟约其友人刘某为监督,派余任院长。余去函声明,决践宿诺,返港共事,惟院长一职,万不愿任。一则人地生疏。二则粤语英语均所不习,定多困难。三则与监督刘君素昧平生。恳幼伟书琴另商。不日,幼伟书琴特嘱晓峰原邀之第三人治经济者返粤,携幼伟书琴函,面告一切,促余速返港。迨余抵港,晤及幼伟书琴,乃知依港例,申请创办学校,必由监督一人出面负责。刘君夙居香港,与幼伟熟稔,故请其任此职,俾便与香港教育司接头。并谓院长一职,亦已正式立案,成为定局,极难临时更动。此后校中一切事,彼两人必尽力应付。余见事已如此,只有勉允。

不久,幼伟忽得印尼某报馆聘其去任总主笔。书琴力劝其行,谓狡兔三窟,香港新校究不知若何维持,幼伟去印尼亦可多得一退步,港校事彼当加倍尽力。余见彼两人已同意,亦无法坚留幼伟。而赴广州面促余之某君,亦留粤不再返。于是亚洲文商之开学,实际乃由余与书琴两人筹划。有时书琴夫人亦在旁预闻鼓励。余即邀在广州新识之张丕介,时在港主编《民主评论》,恳其来兼经济方面之课务。又商得君毅同意,彼随侨大来港,恳其兼任幼伟所遗哲学方面之课务。书琴则任教务长一职。于一九四九年之秋季十月正式开学。时并无固定之校址,只租九龙伟晴街华南中学之课室三间,在夜间上课,故定名为亚洲文商夜校。又在附近炮台街租得一空屋,为学生宿舍。

开学后不久,丕介偕其在重庆政治大学之旧同事罗梦册来晤面。余抗战时赴重庆,曾与梦册在政大有一席之谈话。至是亚洲文商遂又获一新同事。又君毅旧友程兆熊,亦来港,亦聘其任教。惟彼不久即离港去台,在台北代为亚洲文商招生,得新生约二十人左右,由台来港。亚洲文商在港新生仅得约四十人左右,至是乃增至六十人之数。

余在港又新识一上海商人王岳峰,彼对余艰苦办学事甚为欣赏,愿尽力相助。遂在香港英皇道海角公寓租赁数室,作为讲堂及宿舍之用,安插自台来港之新生。而余等则在日间赴香港上课,夜间则仍在九龙上课。时为一九五○年之春,即亚洲文商学院开办之第二学期。余与君毅暂住九龙新界沙田侨大宿舍,两人轮番住炮台街宿舍中,与诸生同屋。

一九五○年之秋,岳峰斥赀在九龙桂林街顶得新楼三楹,供学校作新校舍。余遂商之监督刘君,拟改学校为日校。刘君似以此一学年来,学校事皆由余接洽主持,彼不欲再虚膺监督之名。乃告余,亚洲文商乃彼所创办,不欲改日校,亦不愿将校名相让。当由君另向香港教育司申请立案创办新校。余遂赴香港教育司另请立案。其时书琴夫妇亦因台北来邀,离港而去。新校遂由余一人主持。

学校自迁桂林街,始改名新亚书院。桂林街乃在九龙贫民区中新辟,一排皆四层楼,学校占其三单位中之三四两层,每单位每层约三百尺左右。三楼三单位中,一单位是学生宿舍,另两单位各间隔成前后两间,得屋四间。前屋两间向南,各附有一阳台,由丕介君毅夫妇分居。丕介后屋一间,余居之,君毅后屋一间,为办公室兼余及张唐两家之膳堂。四楼三单位共间隔成四间教室,两大两小。梦册夫妇由岳峰另赁屋居之。

同事亦大增,吴俊升士选本为教育部高教司长。教育部自广州迁台北,彼亦来港,别与数人创一学校,而为况极冷落。至是遂来新亚任课。又介绍该校同事任泰东伯来任英语课。东伯曾任西方某团体英译汉书事,与余为新识。刘百闵罗香林亦来任课,两人皆旧识。张维翰莼沤在滇相识,曾邀余至其家午餐长谈。余极赏其屋宇精雅,花木幽茜,有诗人之致。至是亦在港晤面。彼谓,君艰苦创学校,恨无力相助,愿义务任教国文一课,以表同情。梁寒操新相识,亦来任国文课。卫挺生曾于某年暑假在庐山晤面,彼询余留学何国。余告以年幼失学,未获进国内大学,更无出国机会。彼谓与君虽初见面,然君在商务出版之《论语要略》特在家教子诵读。我两人实如故交,幸勿过谦。余谓此乃实语,非谦辞。彼谓,君未受新式教育,于《论语》一书,以如此新的编纂,表达如此新的观点,更非常情所能想像。至是亦在港再晤,来校任经济方面之课务。又陈伯庄,在重庆相识,曾书柬往返有所讨论。至是亦再晤面。彼家近桂林街,喜围棋,余亦已破戒,遂常至其家对弈。彼亦来校任社会学方面之课务。兆熊与国民政府行政院长陈诚辞修有戚谊,其返台时,辞修留其居台。但兆熊仍返港,愿与余等同甘苦,来校继续任课。学校无法为彼安排住处,乃举家住郊区沙田。为省交通费,往返十数里,每日作长程徒步。又有杨汝梅,在大陆金融界负盛名,与余为新识,亦邀其来校任教。

当时在香港学校任教者,例必详列其学历资历报教育司。时香港教育司亦特聘国内流亡学人某君任秘书,见新亚所聘各教授,均系国内政界学界知名负时望者。论其人选,香港大学中文系远不能比,新亚遂因此特受教育司之重视。某日,教育司长高诗雅亲来巡视,适余不在校,见楼梯口有新亚书院大学部一匾,嘱移去勿悬室外。香港惟有一大学,即香港大学。居民皆径称大学堂,不闻有称香港大学者。自不能破例许人另立一大学。然教育司于新亚特多通融,有所请乞,皆蒙接受,甚少为难。殆亦震于新亚之教授阵容有以使然也。

新亚又另组董事会,请赵冰为董事长,亦在学校任课。其他如寒操等,皆邀为董事,多粤人所推敬。而赵冰为香港大律师,尤受港人重视。香港律师职务名利兼高,惟大律师占极少数,业务亦冷落。香港除英国法律外,亦兼行大清律例。赵冰于此方面,乃一人独擅。然登其门者,如夫妇父子等涉讼,赵冰必先晓以大义,详述中国伦常大道,劝其自为和解。或竟面斥,不啻如一番教诲,使来者难受。余常亲往其事务所,赵冰每一人寂居,携便当充午餐,门可罗雀。得其允为辩护者,数十案中难得一案。故虽为香港政府所重视,而其家境清寒,不仅为律师业务中所少有,亦知识分子中所稀见也。故新亚董事会亦先与学校有谅解,专为学校法律上之保护人,而绝不负学校经济方面之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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