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孔子开始,许多经典人物对君子都有风度上的要求。
例如“温良恭俭让”;例如“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例如“君子之学也以美其身”;例如“君子盛德,容貌若愚”……
于是,千百年来,人们对君子的外在神貌有了一种理想型的幻影。时间越长,这种幻影越是美化,早已远远超过孔子他们的要求,变得很不真实。
记得几年前,我在为北京大学各系学生讲授中国文化史时,曾经要求听课的同学投票选择自己最喜爱的唐代诗人。结果,李白、杜甫还是稳定地排在了第一、第二位,那么第三名该是谁?按文学史惯例,该是白居易,但北大同学投出的是王维。问理由,很多同学说,根据一些依稀的记载,王维的外貌、风度更好。
王维排第三名也有资格,我不反对。然而此事也说明一种社会趋向:隔着层层尘幕,人们很在乎诗情的外化。当然,说大一点,也包括君子之道的外化。
一般的人,如果想象一个当代君子,浮现在脑海中的首先不是内涵,而是外形。如果要在外形中加一点内涵,那就被称作“风度”,也还是以外形为主。
“风度”的具体形象,居然能被大家不约而同、大同小异地想象出来,说明它具有了独立的价值。它既然能让人产生近似的联想和推断,那也就能形成预设的好感和信任。
问题就出在这里。正是对君子风度的价值预设,使很多伪诈之徒有机可乘。
他们全都冲着“风度”扮演起来了。其中一部分人聪明,能够扮演得不像扮演。于是,他们从一个特别的角度,成了让人信任的“君子”。
写到这里,我突然想起了自己在很多年前写的一篇文章《这样的男人》。翻了很长时间才找出来,且抄录如下。文章有些长,作了一点删改。
一九九一年春天,一家法律杂志的负责人找到我,要我谈谈对当时轰动上海的三个女贪污犯案件的看法,他们准备刊登。我一听就惭愧,当时还在担任学院院长,忙得连报纸也少看,居然不知道这些案件,便请这位先生先给我介绍一下。
原来,三个女贪污犯的案情惊人地相似。她们都是未婚的美貌姑娘,都是单位里的财务出纳员,事发之前都品行端正。她们各自爱上了一个男子,男子借各种理由花她们的钱,她们为了爱,为了面子,自己省吃俭用,把父母的积蓄也搭上,仍然填不满无底洞,便开始一笔笔地贪污公款。
及至案发,由于贪污数字巨大,必判重刑,甚至有生命之虞;而那几个男子,却因为只花钱而不问钱的由来,无法定为贪污犯,只能轻判,关押一段时间便无事。
但是,正是这几个男子,明明知道女友是财务出纳员却故意不问钱的由来。有的还不断欺骗女友,说自己拿不出人民币只因为手头只有外币……
法律杂志的负责人开始向我介绍时还彬彬有礼,但越说到后来声音越高,已经明显地表露出对这几个男子的愤慨。而我,则早已怒火中烧。
我问:“你们刊物是否允许我臭骂他们一顿?或者,提一些疑问向法律界朋友请教?”
他点了点头说:“请。”
记得当时我已无法坐着说话,站起身来边走边结结巴巴地吐出一个个断句。
我说,作为一个男人,我为他们感到深深的耻辱。他们连“凶恶”这个词都配不上,因为凶恶者大多数还有点硬气,他们居然连偷盗的勇气都没有,躲在女友柔弱的身体背后宰割女友!他们只有滑腻腻、阴嗖嗖的邪气……
我说,我的呼吁可能已经救不了这几个可怜而又愚蠢的女孩,但想与法律专家讨教,能不能给那几个真正的骗子更加严厉的处罚?
就像是一座城市的特产,几年后上海又出现了一个男人出卖女友的事件,虽然没有那么严重,却也传播一时。
后起的那个男人曾请他的一个朋友四处解释,试图挽回名誉。没想到几乎所有的人都扭过脸去。“连自己的女朋友也要出卖的男人,还说什么!”
一位女记者在一篇报道中写道,有一天她去参加一个犯人座谈会,刚刚结束,就有一位不认识的警察悄悄告诉她,前面将下楼梯的犯人就是欺骗女友的坏蛋之一。
女记者立即跳了起来,叫住他,盯住他游移的目光,整整十秒钟。然后,强压心头的怒火,问了他几句。最后,厌烦得根本不想再看他了。
感谢这位女记者,在报道中记述了大家关心的其中一个女贪污犯。她从一次次申诉、复审中终于保住了生命,然后写了这么几句诗:
梦幻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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