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清纯绝俗,风华绝代,总是独自伫立于西风黄花之中,从不招谁惹谁,怎么会有名誉问题呢?如果有了名誉问题,又怎么会在乎呢?
但是,事实与人们想象的,完全相反。
李清照在与赵明诚结婚之后,就开始面对长辈们遭受的名誉灾祸。这种经历像是一种试炼,让她明白一个人在名誉问题上的乖谬无常。
她的父亲李格非与当时朝廷全力排斥的所谓“元祐党人”有牵连,被罢职远徙。这种名誉上的打击,自上而下,铺天盖地,轰传一时,压力极大,但年轻的李清照还能承受,因为这里还保留着另一种名誉——类似于“持不同政见者”的名誉。然而不幸的是,处理这个案件的,恰恰是丈夫的父亲赵挺之!
这一下就把这对恩爱的年轻夫妻推入十分尴尬的境地:只要一方的父亲能保持名誉,另一方的父亲就必然失去名誉。这种你死我活的格局压在一个家族的头顶,实际上连一半名誉也无法保持,只能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别人看笑话,两败俱伤。
李清照身在其中立即体会到了这种尴尬,曾大胆写信给公公赵挺之,要他以“人间父子情”为虑,顾及儿子、儿媳和亲家的脸面,不要做炙手可热、让人寒心的事。
一个新过门的儿媳妇能够以如此强硬的口气上书公公,可见做公公的赵挺之当时在亲友家族乃至民间社会中是不太有名誉的。但实际上,赵挺之很可能是一个犹豫徘徊的角色,因此最终也遭到打击。甚至在死后三天,家产被查封,亲属遭拷问,儿子赵明诚也被罢免官职。
事虽如此,他原先缺失于民间士林的名誉并没有恢复,反而增加了一层阴影,人们只把他看成三翻四覆的小人。古往今来,很多勉强进入不同身份而又良知未泯的知识分子官吏,大多会在自身名誉上遭此厄运,又百口莫辩。
这时,李清照跟随着落魄的丈夫赵明诚返回故里青州居住。他们这对夫妇对世间名誉的品尝,已经是涩然不知何味了。
我想,被后世文人一再称道的赵明诚、李清照夫妇在青州十余年的风雅生活,他们购书、猜句、罚茶等令人羡慕的无限情趣,正是在暂离升沉荣辱漩涡后的一湾宁静。他们此时此地所达到的境界,好像已经参破红尘,永远不为是非所动了。但是,事实并非如此。
名誉上的事情没有止境,你参破到什么程度,紧接着就有超过这一高度的骚扰让你神乱性迷,失去方寸。就像是催逼,又像是驱赶,非把你从安宁自足的景况中驱赶出来不可。
似乎是上天的故意,李清照后来遇到的名誉问题越来越大,越来越关及个人,越来越无法躲避。例如那个无中生有的“玉壶事件”,就很典型。
李清照的丈夫赵明诚是一位远近闻名的文物鉴赏专家,自己也藏了不少文物。在他病重期间,曾有一位北方的探望者携带一把石壶请他过目。没想到,赵明诚死后即有谣传兴起,说他直到临死还将一把珍贵的玉壶托人献给金国。
当时宋、金之间正在激烈交战,这种谣传关涉到中国文人最重视的气节问题。李清照再清高,也按捺不住了。
她一定要为至爱的亡夫洗刷名誉,但又不知道应该如何洗刷。
想来想去,选了一个最笨的办法:带上夫妻俩多年来艰辛收藏的全部古董文物,跟随被金兵追得走投无路的宋高宗赵构一起逃难。目的之一,是表明自己和古董文物的政治归属。甚至,还想在必要时把这些古董文物献给朝廷。
她的思路是,谣传不是说我的丈夫将一把玉壶献给了金国吗?现在金国愈加凶猛而宋廷愈加萎弱,我却愿意让自己和古董文物一起追随宋廷,这是一切稍有势利之心的人做得出来的吗?已故的丈夫与我完全同心,怎么可能叛宋悦金呢?
只有世界上最老实的文化人,才想得出这种表白方式,实在是笨拙得可爱又可气。
她显然过高地估计了造谣者的逻辑感应能力。他们只顾捕风捉影罢了,哪里会留心前后的因果关系?
她也过高地估计了周围民众的内心公正。他们大多乐于听点别人的麻烦事罢了,哪里会感同身受地为别人辩诬?
她更是过高地估计了丧魂落魄中的朝廷。他们只顾逃命罢了,哪里会注意在跟随者的队伍里有一个疲惫女子,居然是在为丈夫洗刷名声?
宋高宗在东南沿海一带逃窜时,一度曾慌张地在海上舟居。可怜的李清照,跟随在后,从越州(今绍兴),到明州(今宁波),再经奉化、台州入海,又经温州返回越州。一路上,居然还带着那么多行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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