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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由浓归淡(第1页)

拜习了老子和庄子,我们就有高度超越前面所说的那些陷阱了。

在这里,我想以自己的一些负面经历谈点体会。

为了避免个人恩怨,我只说与几个传媒的交往陷阱。

二十几年前,我还在上海担任院长,曾经对一家戏剧杂志和一家文学报纸表示出超常的友情。我同意一位副院长的提议,拨出一笔资金支援那家濒临倒闭的戏剧杂志,并答应以后连续资助,使国内其他同类杂志大惑不解;几乎同时,我又在全国其他报刊的激烈争夺中把新写的长文《上海人》给了那家景况寥落的文学报纸,结果该文大受市长赞誉,出现了上海官员和文人几乎人人皆读的惊人热闹。这两番友情,够浓烈的了吧?

但是,怎么也没有想到,在我不久辞职之后,立即遭到那家戏剧杂志和那家文学报纸的谣言攻击,而且声势浩大。谣言很快破碎,但只有它们,不辟谣,不更正,不道歉。尤其那家文学报纸,后来一直不间断地把攻击延续了二十几年。这事,用正常的逻辑永远也解释不通。

国内外很多朋友对我说,这种情况,普天下只可能在上海发生,只可能在上海文化界发生,只可能在上海文化界那些衰疲的角落发生。对此我不同意,认为这里出现了一种深刻的“反逻辑”:它们超常的暴烈,正是在报复我当初超常的浓烈。

分析这种“反逻辑”,也就能进一步理解“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深意。

超常浓烈的友情,具有一种“不可承受之重”。不可承受却又承受了,按照物理规律和心理规律,必然会产生一种很大的不平衡,让人无法站稳。

面对这种不平衡,就像面对一笔无法偿还的债务,只有两个办法,一是以服从来抵偿,二是以变脸来抵赖。

本来它们都是准备选取第一个办法的,但我恰恰又辞职了,完全失去了“服从”的必要和可能,因此就采取了第二个办法。好像它们与我是对立的,不可能接受过我的超常帮助。

由此我终于明白,这里出现的忘恩负义,首先不是道德问题,而是力学问题。造成这个力学问题的起因是我,因此属于咎由自取。

对此我无可奈何,可用的办法是恢复职位或升高职位,以加倍的正面浓烈对付反面暴烈。这虽然只是举手之劳,但我还是选择了老子、庄子的教言,选择了浓烈的反面。那就是,像水一样趋低、趋下、趋弱、趋柔,而且丝毫不争。

既在手段上“不争执”,又在目的上“不争胜”。

结果呢?

老子说,柔能克刚。我究竟“克”了没有?

那些造谣者,先因我的不争而感到安全,后因我的不争而感到不甘。他们总是等着我出来争辩、争论、争执,而我总是不争。他们为此恼怒了很久,撩拨了很久,激将了很久,我还是不争。于是,他们渐渐漏气了,不耐了,发毛了。原来,他们最期盼的是浓烈,最害怕的是冷淡。他们举着烈酒叫阵,我却倚着冷泉打盹。终于,他们逐一退出,消失于草泽之间。

有了这番经历,我也终于对这个“淡”字,产生了根本的理解。

人与人相处,本质为淡。倘若浓稠,如何个体独立?如何若即若离?如何流转自如?如何因时而异?

清水之中,如果营养浓富,即成污染;血管之中,如果黏度过高,即成疾患。人际关系,也是如此。

人际关系中的浓度,大多由夸张、捆扎、煽动而成。时而炽热、狂喜,时而痛苦、愤怒,其实都是以一种自欺欺人的借口造成的负面消耗。批判、斗争、辩论、舆情等等,也大致如此。我之所以一直不喜欢政客、名嘴、意见领袖,也与他们故意夸张浓度有关。通观历史,这种夸张固然留下过伟业的传说、盛世的故事,但主要是造成了灾难,而且是无数实实在在的灾难。

当我用老子和庄子的眼睛看淡周际时,一切都变得正常、寻常、平常,连气势汹汹的进攻都变成了沙盘游戏、木偶提线。愤又何在?恨又何在?只是轻轻一笑间,如风吹苇。

由此可知,“淡如水”,并不只是交友术,还是一种世界观。

世事漠漠,恰如水墨,被人加浓,反失常态。由浓归淡,即返自然,便得泰然。

淡了,什么都能接受,什么都能谅解,于是方可说一声:“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因此,这个美好的信仰,也寄之于淡。

其实,即使是高山流水的“至谊”,也极淡极淡。一曲琴音,短暂相遇,又天人相隔,还不淡?虽淡,却不失其高,正合得上这四个字:天高云淡。

说明:本篇和以下几篇,选题于旧著《霜冷长河》,有的重新写了,有的作了很大修改。选的理由,是因为这些文章探讨了“人生之道”,是我后来研究“君子之道”的重要准备;改的理由,是原文写得过于滞缓、周致,已经不适合今天的阅读。不禁边改边叹:才隔十几年,中间已有世纪门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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