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5年9月25日,是个阴寒的日子,我在南阳三高上学,24日晚梦见下大雪,这并不算很冷的时光,做这样的梦,我正在奇怪臆度,学校老师闯进宿舍,对我讲:“凌解放你赶快回家,家里来电话,叫你立刻回去!”那时没有公交车,我也没有自行车,家里离学校不到两公里的样子吧。我小跑回去,喘吁吁进了我们满是菊花的院子,已见门里门外拥了不少军分区的人,听到屋里妹妹们的哭声,我的头“嗡”地大了,立刻知道家里出了什么事。
人们让开了路,我有点像夜游症那样懵懵懂懂进了房——东房,南边临窗,父亲给她用土坯垒了一盘山西式样的大炕,母亲平时就睡在西边墙边,大妹二妹挨着她睡,星期六我放学回家,我“挨着妈睡”……但现在,她还躺在老地方,炕下的火已经熄掉,全家人都立在她面前发呆。
爱明姐放声大哭,大哥也放了声,妹妹们都泪流满面嘤嘤而涕,但我没哭,我蒙着,我晕着,对眼前的事与其说是痛苦,不如说是奇怪——母亲这样的人,我从来都没想过她会死,我是把她当英雄那样崇拜的,我欲哭无泪。
接连几天我都这样,哭不出来,闷坐着不言语。按照父亲的意思,母亲应该由我用板车拉到陵园,但家里人都不同意,怕我会出事,决定改用汽车。当母亲带着她的拐杖和她的钢笔入棺那一刹那,我突然意识到自己遭遇到了什么样的事情,它的全部意义是,我永远丢失了最珍贵的爱,我一下子扑到棺材上放声大哭泪如雨下,我浑身都哭瘫了下去……
母亲下葬那天,是淅沥寒冷的秋雨,在她去世后的三年,明25日那天都是这样的天气。
父亲两年之后有了继母,又有了弟弟。他的晚年赶上了十一届三中全会,邓小平一风吹掉了所有的“帽子”。他高兴地举杯大餐,他有时清醒,有时犯病。我写出《母亲墓道旁的沉吟》,他看了之后激动得几乎犯病,复印了很多份送亲戚。他只是遗憾:“你能成作家,你妈也没想到,她要是知道了,不知道会高兴成什么样子。”之后,继母、爱明姐相继去世,八十三岁这年,父亲也走完了他的路。
我还在部队时,姑父姑母已经去世,这对老人都是十分爱我的。姑母是高血压,姑父是癌症,前脚后脚谢世,家里人怕我在部队分心没有告诉我。
这样,我说的几个“板块”,也就随风而逝。命运赋予他们的任务,他们都是超额地完成了,命运给他们的回报是苍凉与悲壮,他们坦然地和盘接受了。
那么,就无话可说了吗?
母亲病逝时,有这样一段小插曲。父亲因无法通知母亲的战友,也为母亲的身后荣名,希望能在《南阳日报》上刊一个母亲的讣告式的消息。答复是:“翠兰同志一生光荣,但级别不够,建议无法采用。”
父亲在离休后许多年,被定为副师级。
现在,南阳陵园中存放着我家四个骨灰盒,他们是,父亲、母亲、继母、爱明姐,他们因“级别不同”而不能同存一室。只有在我们扫墓时,才能把他们都请在一处。
我恨这样的“级别制”。青山已化灰烬,还要讲论这些东西?
每当清明,我们兄妹会依照习俗,带上纸钱、香烟和水果、酒之类的东西去陵园看望他们,在纸钱飘飞香烟缭绕之中,他们四个已经不能言语的灵魂沉默地注视着我们“这一群”,他们各自的经历已经申明他们要告诉我们的话。
“密云不雨”是《易经》里的话。
《易经》注还说,久旱不雨,“天屯其膏”是因“小人居鼎铉”。
二月河在书斋里。二月河在书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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